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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您是蒙古人的后裔了?这不是个欧洲名字。” 达·迦马好奇地问。     铁木真说:“我的祖先是蒙古远征军中的一名那颜。”     “那颜?”     “蒙古的一个贵族头衔,”铁木真向他的客人解释,“在战争的时候,他可以率领一万人的部队。您知道怯薛军团吗?”     “这个我知道!”达·迦马说,“蒙古大汗的近卫部队。”     铁木真说:“不错,‘怯薛’就是受大汗宠爱的意思,一共有四个怯薛,我那位祖先就是其中一个的军团长。”     达·迦马举杯说:“我真羡慕您有这么显赫的身世!”     船身在摇晃,杯里的酒也在晃荡。达·迦马的心里还留着风暴的阴影,而且,他肯定对方也没有忘记即将来临的危险,但两个年轻人就像在比赛谁更沉得住气,他们都尽量使自己端坐不动,谈笑风生。     铁木真往椅背上一靠,说:“都过去了!那些往古的英雄,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谁还知道第一个攻进波斯的他木古斯城的勇士,还有在第聂伯河之战中牺牲的那些健儿的名字呢?有时候,我真想回到那个时代,跟他们一起骑着马,呼啸奔驰,攻城掠地,跟他们活在同一时代的人是幸福的。”     “但也可以说是痛苦的。” 达·迦马插了一句。铁木真从桌子对面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停住了感慨。     达·迦马说:“伯爵阁下,您羡慕您祖先远征的那个时代,实际上,我觉得我们所处的时代将会更使后人神往。”     “嗯?是么?”铁木真一扬他的眉毛。     达·迦马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时代是平凡的,而看不到在身边正发生着多么不平凡的事。比如说,我带领着葡萄牙远洋船队去探索印度航线,寻找遍地是黄金和香料的富庶之国,这件事在我们自己做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了不起,但一百年、二百年以后,将会被人们传诵不衰。”     “祝贺你!”铁木真很有风度地一举杯。达·迦马觉得,这些东方人的脸有时候能表露非常文雅的神情。他说:“不过请您也谈谈自己的事吧,比如说,您既是蒙古人,怎么会生在意大利?又为什么要驾船出海呢?”     铁木真说:“我的祖先实际上是孛儿只斤·铁木真即成吉思汗的直系后代,他跟随自己的堂兄——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和速不台西征,直抵地中海畔,威尼斯国境。当时太宗皇帝驾崩,拔都恐怕国内有变,下令班师。因为我的祖先是一员大将,所以就被留在了欧洲,带领一个万人队继续对西方用兵。威尼斯海军强盛,蒙古军队十年未能克服,许多战士就这么老了,将军准许他们退出军队,在当地留下自己的骨血,而这些蒙古后代就是我在出海以前招募水手时要找的人。”     达·迦马说:“真有传奇色彩!那么您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追迹成吉思汗的丰功伟业了。后来呢?”     “后来旭烈兀汗攻波斯,我的祖先统兵转战至红海岸边为兄弟助阵,终成大功,留在了旭烈兀身边。于是他们就建立伊儿汗国,奉伊斯兰教。汗国跟大元帝国、拜占庭、热那亚和威尼斯共和国都有来往。而我的祖先因为曾与威尼斯交兵,被派往那里作常驻的使节,跟那个国家的海军司令竟成了莫逆之交,后来就娶了他的女儿。我这一支蒙古的血脉也就留在了欧洲。”     达·迦马饶有兴致地问:“那您怎么会出海旅行的呢?照我看,您这艘船和这一船水手足以做远洋航行了,甚至能够征服一个小王国呢。”     铁木真看了旁边的老拔都一眼,说:“这是为了一个信念,哦,一个怪念头。”     拔都咳了一声。达·迦马说:“信念?是想去解救圣墓?”     铁木真笑着说:“不,我的威尼斯籍祖先倒是曾经跟随十字军去解救圣墓。那个故事我改天给你讲,如果您愿意听的话。但现在,您能不能讲讲您自己出海的原由呢?”     达·迦马说:“我出海,倒是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的信念。”     “那么,这位伟大的人是谁呢?”     “一位叫做亨利的王子,他率领着船队攻克了休达港,这次胜利使他萌生了缔造大葡萄牙海上帝国的念头。于是他把一个被人遗忘的海角——萨格里什——作为基地,一次次派出舰队,沿着荒凉的非洲海岸航行,几十海里或几百海里地向南一边探索一边推进。后来,一位吉尔·埃亚内斯船长绕过了当时传说中最恐怖的博哈多尔角,当地人惊恐地把他们当作了海怪。亨利王子后来大胆地开展他的海运贸易,黄金、象牙、兽皮,甚至非洲的黑皮肤异教徒,都被船长们从长满棕榈树的绿色海岸带回来,当时人都知道东方是财富之乡。而如果非洲大陆的南方只是一个尖角,那么舰队就可以绕过它,抵达传说中的印度洋。亨利王子没有完成他的事业就去世了。而如今的曼努埃尔国王继承了他的信念,决心绕过非洲,去寻找满布黄金和基督徒的陆地。那么朋友,您自己航海的原由又是什么呢?那个怪念头?”     铁木真笑着说:“我说的怪念头是我一个朋友的,他叫列奥那多·达·芬奇。”     拔都那老头子露出会心的笑容。铁木真接着说:“那家伙很特别,他的脑子里整天不停地往外冒古怪的念头,比如说飞行的机器和架得远离地面的运河。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翻查了许多古代希腊的典籍,有了个惊人的发现。他说大地是一个球体!”     “一个球?” 达·迦马也很惊讶,难怪,在他的时代,绅士和淑女们都认为大地是平板板的一块,底下还有乌龟驮着呢。     “我的朋友看到,希腊人的书上写着,月蚀只能是大地的影子遮住了月亮,而根据月亮上的地影总是圆形,可以推断出大地是球形的。他们认为球形是宇宙中最完美的形状。”     “哦,球形?” 达·迦马若有所思。     铁木真说:“我曾经跟他争论,他说愿意跟我打个赌,如果大地不是球形的话,他愿意把他写的三千页手稿都送给我,据说那里面应有尽有。而如果他说对了,我就要把威尼斯保罗大教堂西边的祖产送给他。所以我就征集了一船人,出发了。”     “您要验证?”     “对,我要验证朋友的猜测,我要环游世界。如果幸而能够环绕大地一周,回到威尼斯,就说明大地是个球体。而我的祖产也就保不住了。”     达·迦马笑道:“不过,您和您的朋友打赌真是与众不同,要证明他的猜想,竟然会让您身体力行。”    铁木真也哈哈大笑。     就在此时,船身猛烈地摇晃起来,达·迦马手里的酒泼满了衣襟,他自己也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铁木真却稳坐不动。     达·迦马惊道:“风暴来了!”     铁木真站起来:“拔都,跟我出去监督那帮杀人犯,他们最会偷懒!”他转头对达·迦马说,“您只管坐着别怕!”     “我不怕!” 达·迦马还想加一句,“葡萄牙骑士是不会怕的!”但铁木真他们已经出舱了。     船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达·迦马感觉舱内黑暗多了,他握紧椅子扶手,尽力保持端正从容的坐姿,就像旁边有人那样。他听见锚链摩擦的声音,还有木质船舱受到挤压和摇晃的格格声,外面水手的喊叫声。一个个闷雷从头顶滚过,仿佛巨大的车轮碾过天空。而金蛇般蜿蜒的闪电偶尔把黑幕似的宇宙照亮,也使暗昧的舱室内有短暂的光明,桌子、椅子在瞬间现出它们的轮廓,壁毯上那些骑马的人像鬼影一样闪现。瓢泼大雨从舱门和窗口横着扫了进来,把达·迦马浑身淋得透湿。   忽然,达·迦马听见老拔都的喊声:“少爷!少爷你干什么?快上来!”原本浑厚的声音都急得嘶哑了。   达·迦马立刻跳起来,扶着舱壁快速跑出去。一眼望去,甲板上云雾晦冥,浪如山涌,仿佛在地狱之海里航行。鬼影幢幢,那些蒙古大汉如同活动的雕像,在风浪与浓雾中艰难却坚定地操纵着船只。有一群人聚集在船舷一角,达·迦马跑了过去,只见他们正拉着一根粗长的帆索。达·迦马急于要为新朋友出力,推开一个水手抓住了绳子。绳子又冷又粗糙,几乎笔直地向下方伸去,在几码之外就消失了,帆索在浓雾中搅动如巨蛇,让人对下端所系的人捏了一把冷汗。绳子在手中有力地抖了几下。蒙古大汉们齐声欢呼,一起往上拉绳子,达·迦马感觉下面很重——这不像一个人的重量啊。他两手来回倒动着,浓雾里升起了一团东西。达·迦马努力分辨着这团东西的面貌——长发,布袍,宽肩,亮亮的眼睛,正是他的新朋友铁木真。不过,他身上还牢牢攀附着另一个人,那人也是长发,紧裹身体的湿衣在闪电照耀下发出水蛇一样的光芒,令人产生了铁木真被海底美人鱼缠住的幻觉。   达·迦马焦急地叫喊:“铁木真!你没事吧?”铁木真说:“我没事!不过这个人好像有事。”他的声音就像刚在海里赴宴归来似的。   风在变小,浓雾减淡了,天空也有晴朗之意。水手们伸出几条结实的胳膊,把铁木真拽了上来。他怀里那个人已经昏迷了,却还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铁木真一边掰开他的手,一边低声说:“朋友,嘿,朋友,没事了,没有危险了。让咱们进舱去换下湿衣服吧。”   那个人睁开眼睛,先盯了一会儿铁木真的脸,忽然跳到甲板上,脸色十分尴尬。他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眼睛很大,有时侯会像受了惊吓的模样。达·迦马叫道:“威廉!”   被铁木真从海里救上来的人这才看见了达·迦马,不好意思地说:“船长!”这孩子的声音里带点童声,倒好像是个女孩。他是圣玛利亚号上的船长室文书,负责写航海日记的。作为一个男孩子,他的相貌过于秀美了,让人不放心。但是双眼里却偶尔闪出难以驯服的野性光芒。   “你怎么掉进海里的?”   威廉说:“咱们的船毁了一只,我在指挥营救的时候被滚动的大炮撞下去了。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幸亏”他紧紧挽住铁木真的胳膊。后者说:“喂,喂,是想请我喝酒吗?”   “旗舰呢?” 达·迦马又问。   “还好!” 威廉说,“平塔号和尼娜号也还好!”   “只剩了三只” 达·迦马抬头望着渐渐放晴、西北角上还有一点黑云的天空,自言自语,“继续去寻找印度航线不知行不行?”   这时候,铁木真接过拔都拿来的干衣服,把身上湿透的布袍脱了下来,堆在脚边的甲板上。拔都给他一条大毛巾,铁木真坦然自若地擦干身上的海水。天空几乎完全晴朗了,铁木真项际有一道银色在闪闪发光,那是条银链。威廉忽然盯住铁木真的胸口,达·迦马也发现那里有片刺青图案——一具天平和两把镰刀交叉在一起。真是个怪图案,他想。却听铁木真说:“幸亏你是男的,”——他审视着威廉的眼睛,“如果你是个女人,你这种眼神就会吓坏我啦。”威廉的蓝眼睛闪动了一下,躲开了,眼里混杂着不知是怒色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我?可能吗?”   “铁木真!喝杯酒暖暖血吧。”拔都手捧一杯马奶酒走了过来。他刚刚半躬着身,要把酒高高端到他主子的面前,威廉伸手截了过去。   达·迦马惊讶地看见,威廉在铁木真脚边跪下了。他把酒杯高举过头,扬起脸,就像那些东方人向主人表示忠心那样说:“铁木真,你是一个大丈夫。天空是你的帐幕,大海是你的草原,船是你的马匹。面对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你的心里没有恐惧,只有激情。”   达·迦马睁大了眼睛——他了解自己船队里这个年轻人的傲气。而这个俊美高傲的孩子居然会主动下跪,读诗一样向陌生人表达敬意,恐怕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造成的——一定是,难道还会是别的什么吗?   拔都赞许地注视着铁木真,就像父亲望着儿子,他等铁木真拿起酒杯喝干了,走过去说:“记着,从来只有别人怕你,你不会怕任何东西。”铁木真笑道:“我记得我爸爸也这么说过。”   达·迦马说:“你刚才跳进那么危险的大海里,就为了救我的这个船员,我得真诚地感谢你!”   “小事一桩!”铁木真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愿意一道向东方走吗?”   “我可不想研究什么大地是不是球体!” 达·迦马摆着手。   “我了解。”铁木真说,“为了黄金和基督徒。可是,我的旅途有一小段是跟你的重合的。”   达·迦马心想,有这批蒙古大汉跟随,在安全上会有所保障。于是就点了点头。   “我回船了,祝我们好运气。” 达·迦马向威廉说,“你也跟我回去吧?”   “不!”威廉说,“我留在这艘船上。”   达·迦马瞪起眼睛:“为什么?”   “因为他救了我的命。”威廉挽住铁木真的胳膊,“我愿意在这里服役来报答他!”   达·迦马知道这个孩子是非常倔强的,他的决定很难更改,所以就说:“那也要看人家是否愿意呀!”   铁木真刚要说话,拔都插嘴说:“少爷,我看这位年轻的贵族大概干不了什么重活儿吧!”   威廉望了拔都一眼,好像生怕铁木真不答应,也不管旁边这么多人,一纵身就扒在了铁木真的身上。这个孩子把铁木真搂得那么紧,以至于那位大力士般的蒙古后裔也得像揭膏药一样使劲才能把他的手扳下来。拔都微微摇着头,达·迦马说:“铁木真,您愿意留下他吗?他能写会算,可以帮上你的忙——虽然干体力活不太行。这孩子就是脾气犟了点。”   威廉浑身湿淋淋的,红头发也浸透了海水披到肩膀上。他拧着自己的头发说:“我怎么犟啦?您的命令我不是都服从了吗?”   达·迦马对铁木真说:“这孩子的爸爸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们两个老头交情非常好。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   “我明白,”铁木真笑着说,“就是两家的孩子可以指腹为婚那种。”   威廉抬头盯了铁木真一眼:“不是!”   铁木真看着他笑道:“刚才你还不承认自己犟呢!这么快就暴露了。”大家都笑起来,威廉好像有点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