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雨夜话人**
落雨了。开始是淅淅沥沥地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到后来便是哗哗地下个不停;此时正是夜间,黝黑黝黑,什么也看不清,厚厚的、低低的云层把苍穹光宇里的星月之光,死死地掩盖起来,只能凭天际一种微弱光亮,才隐隐约约辨出四周的树、远处的山,还有广漠的平原。这一切都像涂上了油,在不断头的雨帘之中,静静地躺着。 假若天地巨灵能为你驱赶走乌云冷雨,在上弦月的清辉下,便会看清这里的一切:此处是胶东半岛丘陵地带当中的一块小平原,小小的村落被杨槐、梧桐树丛所围绕,可惜树叶枯黄脱离了,不然那青翠的绿意定要为这小村平添更浓的诗情画意。不过,深秋有深秋的风光景色,看那每家每户一朵朵的大草垛,窗框门旁挂着的干果、红辣椒,还有那圈里的猪、栏里的牛、棚里的拖拉机……足以说明这个富庶的小村丰收后的美景良辰嘛!再往外看,村头上那一片伸着树丫的苹果林,尽管果子早下光了,就连园隔子里套种的青头萝卜也入了窖,可你似乎还能闻到果园特有的芳香!如果站在果园里那间孤零零的小圆屋边的土坎儿上,极目远眺,青淡的山淹没在雾霭之中,山那边将会是浩淼的大海,飘在海上的美丽的岛屿……该多美啊!
现在夜雨下得正紧,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老槐树能认出来,它又粗又高,罗汉似地站在雨地里,秋风斜雨奈何它不得。在它下边的这个小园屋也能认得出来,因为它在土坎上,像一座土地庙,孤单地接受着自然神明的洗礼,风雨吹打着它窗棂上那块塑料布,呼啦呼啦地响着,终于吹开了一角的钉儿,雨丝钻到了屋里的土炕上。 炕上躺着一个人。他抹了把洒落在身上的雨水,翻身坐了起来。显然,他是被雨激醒的。黑暗里,他瞅瞅窗外,便在衣袋里摸索起来,怕是摸到一个别针什么的玩艺吧,于是他躬起腰半跪在炕上,吃力地把窗户上的塑料布拉严实,然后,两只手交叉垫在脑后,靠墙斜倚着。没半个时辰,他翻腾起来,用手捶打着那条残疾的左腿,伴着一两声叹息,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大约由于腿疼才发出微微的呻吟。突然,他听到什么声响,那不是风声,不是雨声,不是天籁的奏鸣,“咯噔、咯噔”像是拨门闩的声音。他不由得侧耳屏息,辨别起来。
“吱嘎”一声,门果然被拨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敏捷地推上门,倚在门扇上喘着粗气,随后便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谁呀?”炕上终于搭腔了。
进来的似乎是没有料到在这样季节的夜间圆屋子里还会住着什么人,于是拉开门便要跑。可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这个人重新又关上了门。
炕上的说:“不管是避风还是躲雨的,进来就沉住气嘛!”
顺着声音,进来的人飕地一声蹿到了炕边,“喀哒”一响,自动匕首弹出了刀鞘:“放明白点,不准出声!”是一个沙哑的声音。
“别吓唬人,你办贷也不才踩好道,看来是个雏子!”炕上的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你是什么人?”沙哑嗓问。
“我吗?过来人。”
“你想找麻烦?”
“不,我想帮帮你。”
“怎么个帮法?”
“施个隐身法,把你藏起来怎么样?”
“哪里藏?”
“你说呢?”
“别磨蹭,快说!”
“门后边怎么样?”
“不行,你别想脱身。”
一道寒光在炕上的面前掠过,他急忙本能地向后一闪,才说:“藏到我背后吧!”
“这倒可以。”沙哑嗓说着。只听得远处的那人声已经走近屋前,便敏捷地一跃上了炕。
“给,”炕上的递过一条毛毯,“盖严点。”
门响了,一道电筒的光柱射了进来。
“哥!”一个刚变嗓的男孩子叫了一声。
“是小成啊!”
那小成将雨伞放在门外,回头轻轻地说:“快半夜了你还没睡?”
“我正想睡呢。”他在手电光的反映下,看到弟弟腋下夹着一个裹着的大包袱,便问道:“下这么大的雨,你来干什么?”
“隔壁志锋奶奶怕你那条腿再受了寒,让我把狗皮褥子送来。”小成说着,打开包袱,取出褥子放在哥哥的脚下面。
哥哥问:“你刚才和谁说话?”
弟弟答:“在叉路口,逢上志锋哥他们正在追贼。”
哥哥又问:“谁家被偷了?”
“村头三婶家,刚从储蓄所取回钱,就让人偷了。”
“偷了多少”
“听说偷了一半。”
“你看你,话也说不明白,一半是多少?”
“怎么不明白?一百元钱,偷了五十,不是一半吗?”
“怎么只偷一半呢?”
“这……你问我,我问谁?”小成有些不高兴。
“志锋哥到哪去了?”
“他们说,那贼朝这个方向跑了,往前追去了。”
“好啦,你走吧。”
“我给你铺上皮褥子吧?”
“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来。”
“也好,我去赶志锋哥一起抓贼。”小成说着拉开门跑了。
“不准瞎跑,快回家睡觉去,听见没有?”哥哥大声命令着,可早没了回音,只听得急雨吹打窗户的沙沙声。
沙哑嗓从他的背后翻下炕来,“喀嚓”一声收了匕首,说了声“够朋友,后会有期!”便抽身要走。
“慢点,外面风还没住,你急什么?”
沙哑嗓犹豫起来,好像要说点什么,往后一退,只听“啪啦”一声响,吓了一跳。
“没事,你把我的拐杖碰倒了。”
沙哑嗓弯下腰,摸起了拐杖,关切地问:“怎么,腿有毛病?”
“一条腿受过伤。这不,走路还得这玩意儿帮忙哩。”
“怎么伤的?”
“摔伤的。”
“在劳改农场。”
沙哑嗓显然感到震动:“怎么你是……”
“是的。告诉过你,我是个过来人。”
沉默,又是一阵难忍的沉默。半天。沙哑嗓口气缓和地问:“咱们有缘相会,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名字,说起来挺麻烦:我生下来妈妈高贵得不行,怕我不好养,起名‘狗剩’,上学的时候老师给改了,叫‘篝盛’说是取篝火旺盛的意思,以后我混下了道,当了贼,村里人恨我,都叫我狗子,进了劳改队又改为赵盛。你看,是够麻烦了吧?”
沙哑嗓不出声了,听得出那紧迫的呼吸声在沉默中渐渐变得低了,终于发出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你或许想听听我的故事吧?”赵盛不紧不慢地问。
“不,不便多说,窗外有耳。”
“夜深了,他们不会再来了。”
沙哑嗓顺从地、默默地坐在炕边,赵盛从头讲起他自己的故事:
“我妈去世那年,我八岁,小成弟三岁。爸爸拉扯我们弟兄,又当爸又当妈,连愁带累,得了大病。我十五岁上爸又死了。那时候‘四人帮’闹腾得正欢,村子里乱得很,没人管事,我们兄弟俩,更是天不收地不管,整天价胡折腾。”
“有一次,我到县城里逛荡,天忽然变了,西北风刮起来像刀子一样凶,我只穿了个空心棉袄,光着头,冷的要命,特别是两只耳朵,冻得猫咬狗啃一样疼,没法子,我就躲进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去。”
“我在一个阔少爷模样的人身边坐下。开始,他看我那个穷样子,好像挺讨厌,把身子侧了过去。可是过一会儿,不知怎的倒关心起我来了,扭过头问我:‘这么冷的天,也不戴个帽子?’我摇了摇头,心想:‘有帽子谁不戴,还用的着你瞎操心。’不过经他这一问,我倒注意起他头上戴的那顶棉帽子来了,那帽子有两条带,紧紧地系在下巴上,看起来挺别扭。我再看时,他的一双眼正在端量着前辈一个老头脑袋上的一顶溜光水滑的皮帽。忽然,他两手一齐动作,一手抓过老头的皮帽,扣在自己头上。另一只手却把他的帽子扣到了我的头上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把戏弄懵了,可是他却朝着正在找帽子的老头笑着说:‘怎么,帽子没啦?你就缺乏警惕性,像我这样,就丢不了喽!’说着,他摸了摸下巴系的那条带子。那老头一看,傻了眼,皮帽子明明是自己的,可没有带子呀?这真是有嘴说不清。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他是事先在头上系着一条带子在坑人!我刚想说什么,他暗地里捅我一把:‘还不给我滚!’我只好走了出来,他跟在我后边。这样的人谁敢惹,我忙把帽子还他,谁知他挺大方地说:‘你戴着吧,以后跟老子学两手,不吃亏……’”
“就这样,我跟他下了水,学了些能耐。有一次,办贷的时候让人盯上了,他被逮了起来,我走运脱了身,逃回家来。”
“因为我在外面吃腥了嘴,回家以后照样干。我瞅上谁家东西,谁家的钱,早晚非到手不可。可以说,全村人家差不多我都偷遍了;可也没有人把我怎么样,那时候正乱腾。渐渐地我变成一个万人恨、万人怕的无赖。比方说,村里放电影,他们得请我坐上座。哪天若是我到场,就满堂;哪天我不到,就别想满场,你就听那些大娘婶子们说:‘哎呦,狗子没来呀,得赶紧回家看门子,别丢了东西呀……’”
“这都是真个的,你不要笑,后面还有要哭的哪!有一次,我听说隔壁奶奶的儿子志锋,从部队复员回家带了笔钱,半夜里,趁他娘俩唠得正热乎,把钱给偷了。第二天,我听说奶奶当时气得犯了老病,连夜送公社医院去了。我一想,不好,志锋准能猜着是我干的,呆在家里没有好果子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从此我离开了家,在烟台、济南、天津、大连这些大码头窜了两年。后来因为偷钱包,想脱身伤了人,被判了三年劳改……”
“你什么地方?沙哑嗓很关心地问。”
“在塘北农场。怎么你在哪里呆过?”
“不,我听说过,我听说咱们这里判刑的都送到那里劳改。”
“我在那里呆了两年多,眼望着差半个月三年了,就要满刑了,就要回家了,那种滋味别提多高兴啦。”
“怎么,在那里总惦记出来吗?沙哑嗓插问了一句。”
“你问得真怪,谁愿意呆在那里面?猪还想跳圈哪,别说是人。不过那时候并不想跳圈而是想家,因为这三年里农场的管教们对我这个失足青年讲过几千万句话,说过几十几百个故事,是他们,使我慢慢地恢复了理智,明白了不少做人的道路。我想家,在快出来那几天,简直做梦也想回家,我想起我小学的老师,她教我识字,教我唱歌,她知道我常常不吃饭上学,就捎些热地瓜、芋头给我,有次她进县城还捎了个带馅的烧饼给我吃……我想起看菜园的刘胡子爷爷,井台上听他讲那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我还想起隔壁志锋奶奶,每当我偷东西挨人家打的时候,她总护着我说:‘别打他,总是个孩子家,他没爹没妈,你们要多教育他。’反过来对我说:‘快说不敢啦,再也不犯啦……’最后,我想到我的弟弟,他比我小,经常饿肚子,可是当我给他一点好东西吃的时候,他总是一边接着一边眼泪汪汪地朝着我问:‘哥哥,这不是偷的吧?你没挨打吧?’现在他该是什么样子呢?不行,我要回家,回家去看他们,回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要在弟弟的面前当个好哥哥!于是,我一心一意准备回家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又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沙哑嗓关切地问。
“是我自己找的事。我想回家,回家当哥哥,那几天我想得很多,连和弟弟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都想好了,忽然我想到不能空着手回家见弟弟呀!离家这么久,总该给他一点见面礼儿。可是我手里没有钱,翻来覆去终于又想歪了,就在临走的前一天,我找了个空子,又偷了二十元钱。谁知钱刚到手,就让人发现了。我一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不能回家了,我再也出不去了……我还怎么能活下去呢,就在人家追我的时候,我跳了楼……”
“唉……”沙哑嗓叹了口气。
“等我在医院拄着拐杖能走路的时候,宣布了对我最后处理。处理决定是这样的,由于我的犯罪动机是可信的,根据我在四十元只拿走二十……”
“你也只拿了一半?”沙哑嗓惊奇地问。
“是呀,我只想够给弟弟买见面礼的钱就行了。他们说,虽然是重新犯罪,但情有可原,不加罪,按期释放。在我临走之前,管教们还凑了二十元钱交给了我,我像捧着爸妈留给我的一颗金子做的心,大哭了一场,离开了他们。”
“以后你没有再回去吗?”
“我回来已经两年多了,每逢开了资,总是打上车票去农村看望一次。”
“唔。”
屋里静了下来,在这深沉的夜,伴着淅沥的雨声,两个不眠的人都沉思了。一个该是浸入了往事的回忆,重温那些痛苦难忘的经历而领悟着什么,捉摸着什么吧;另一个呢?夜半躲避追捕的不速之客,在这古朴的果园小屋里,听了如此一个动人的故事,该想些什么?谁也难以猜透他的心绪……
雨渐渐地停了,一点两点的雨星拍打着窗户,在万籁俱静的黑夜里,偏显得响亮。忽然,屋外有响动,似乎有人推了下门扇。沙哑嗓蓦地站了起来,赵盛沉着地把他按下。只听外面是志锋的声音:“天都快亮了,他属夜猫子的,傍晚的觉要紧,别搅他了,咱们也回家歇着吧。”随着话音,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飘零的风雨声中。
呆了一会儿,沙哑嗓站起身来,温静地说:“大哥,我该走了吧?你我弟兄后会有期!”
“我看你还是走不得,我们这里有条绕山路,雨后涨水,河里的漩涡很多,大黑天你找不上正道,你往哪走?等天放亮的时候,我指个路给你;再说,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哪!坐、坐!”
沙哑嗓迟疑地又坐了下来。赵盛好似想起了什么,说:“你刚才叫我一声大哥?”
“是的。”
“我就不敢当。再说我们之间兄弟相称更不合适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算计着,你该是二十二岁了,我比你少两岁,你自然是大哥了。”
“因为你是个女的。”
沙哑嗓恐慌起来:“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我提醒你,别想用一条哑嗓挡光棍的眼,说句笑话,你捂着我的眼虻虫在头上飞,我也辨公母,何况你给我垫了半天背,我背后有眼。”
“你……”
“算了算了,男女都一样,咱们不论及这档子事了,还是听我讲故事吧。
“我打了车票坐上回家的汽车。开始,我是十分高兴的,当汽车一站一站距家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的心也就越来越害怕起来,我想,到家后老少爷们怎么看我?是正着眼看还是斜着眼看?隔壁志锋奶奶一家会把我怎么样?越想越怕,甚至我不想回家了,那时候心里的矛盾劲,像一大把头发茬子,刺得心痛。最后,才拿定主要,回去看看再说,不行再跑。”
“离我们村三里有个车站,车到站的时候日子已经擦山了,还没等下车,弟弟就迎上来,我几乎认不出他,弟弟长高了,长大了,长虎势了。小成说:‘哥,你胖了,结实了。’说着,接过我手中的提兜,又问我的腿,问长问短,说不完的话。我们别提多高兴了,天快黑了,我说:‘咱该回家了。’小成说:‘等等。’我问等谁,他说等支书,他告诉我,支书是特地来接我的。支书还肯来接我?小成看我的神色不定,便说:‘他不是别人,是咱的老邻居志锋哥,你忘啦?咱小时候,他待咱可好哩!’”
“我一听脑袋嗡地一声。糟糕!没想到志锋他当了支书,没想到他来接我!再一琢磨,不会吧,他能来接一个忘恩负义的仇人?他绝不会来接一个劳改释放的仇人!也许,他是来对付我的……我发慌了,胆怯了,我觉得出扶在弟弟肩头上的手发抖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支书来了,他老远就向我打着招呼说:‘篝盛’你可回来了!”我凑上去,难为情地说:‘我真不争气……’他笑着说:‘别那么说,我们多少年不见了,我当兵三年,加上你外出五年,八年啦。噢,八年啦,别提它啦!哈哈哈……你的腿怎样?走路还行吧?’说着,他拉着我:‘走,咱们有话路上说。’
“他这一场热喷喷的话和那副满脸高兴的样子,叫我真是……真是那个,唉!我不敢看他,把头扭到一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路上,他指点着道旁的山山水水,讲一些一定要重整家园、振兴中华之类的话给我听。弟弟告诉我,志锋哥在七九年底当上支书,领着大伙生产致富的一些事情。当然,我们也谈到了一些很久以前的往事,比如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他上山拾柴禾,一个大山蝎子朝我腿肚子上蛰了一家伙,痛得我眼前直冒金星。过去听人讲过山蝎子能蜇死人,吓得我魂都掉了。志锋哥二话没说,搬起我那条腿顾不得脏不脏,用嘴就啃,啃一阵,吐一吐,好一阵子,才慢慢不痛了。他说,当时我哭得那副熊模样,到现在想起来还好笑。是呀,当时他为我焦急的样子,如今我又怎能忘了呢?”
“到了家门口,我一看完全变样了,两间露头房子早修好了。小成告诉我,这两年,村里过好了,照顾他也很周到。隔壁奶奶打我走后,逢年过节老念叨着我,还把年糕、粽子送给小成吃,总是眼泪汪汪地说:‘想你哥哥了吧?他会回来的,狗剩会回心转意的。’我听了这些话别提多难受了。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小成打开一床新花被,他告诉我,那是志锋嫂送来给我用的。我抱着这床被坐了一宿,想了一宿。”
“我想,人世间有这样的好人吗?可是自己是个罪人,是个万人恨。这时候,过去那些不愿去想的事,不敢去想的事,一件不漏地涌上我的心头:因为我偷了郑二婶攒的鸡蛋钱,害得他家小红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打;我偷了大兴格送她媳妇的衣料,直闹得他把对象都吹了;我偷了范大叔抓猪崽的钱,惹得他不想过下去,锅都砸了,范婶吓得流泪下跪;我偷过志锋哥的复员金,让老奶奶……我怎能对起他们?我要向他们认罪,挨门逐户地去认罪!等天一亮就去!望望窗外,满天是星星,再一想,我见了他们说什么呢?他们会像志锋哥那样对待我吗?不,不能的;我做的孽冷了他们的心。想到这里我又怕起来,怕天亮,怕见他们。就这样折腾一宿,天傍亮,我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是被人喊醒的,睁开眼一看已经半晌午了。还没等我爬起来,志锋哥背着布袋就走进屋来。他将布袋放在锅台上,告诉我说,这是村里拨给我的口粮,还递给我五十元钱。这时候,我真不知怎样才好,说话都结巴了。我说:‘我这号人,担不起你这么大的恩情。’他忙接过去说:‘你说到哪里去了?要说恩情,那都是党和政府给的,以后你该怎么办,就看行动啦!’我说我对不起老少爷们,要挨门挨户地向他们认个罪。他想了想说:‘这么办吧,今晚上后场上放电影,你跟大家见见面怎么样?’我一听心里发惊,可我怎能不答应呢!”
“这天晚上看电影的人特别多,我想和志锋坐在一起看,老不敢抬头。临开演时候,志锋站起来对大家说:‘篝盛回来啦,他要挨门挨户地去看望大伙,我就说在这儿见见吧!’说完,我用手捅了我一把,我耷拉着脑袋站了起来,对大家说:‘我对不起老少爷们,还望大伙收下我。’这时候刘胡子爷爷挤过来,他大声说:‘收下,收下,你不争气,也是咱村的子孙,该养也该教……踢脚的驴,顺溜过来一样干好活。’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就这样,我被分配到果园里学修果树。今年我和小队上几个人承包了这片果园……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要听你的喽。”
她好像才从梦中醒过来,似乎苏醒了片刻,声音低低地诉说着:“我的故事很简单,我有母亲,但是个继母,有一个没有温暖的家。今年春天,我被一个团伙包围了,还有个龟孙子骗了我。我恨他们,找了个空子,丢掉了这伙杂种,就跑了单帮。有一次,我试验着要回家,在半路上遇见了我的继母,她竟像见了恶魔似地躲开了。我也跑开了,我们分道扬镳了……昨晚上,我是来借笔路费,以便远走高飞,不想碰上了你这么个人。”说完,她叹息着,好像还想讲些什么,又不知怎么讲才好。半天,她抬头看了看窗户说:“天就要亮了,我该上路了,”赵盛顺手打开窗户,一丝淡淡的晨曦投进屋来,一夜的秋风秋雨,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停了,只留下水沟边的阵阵蛙鸣,留下野地里腾升的氤氲,留下这小平原上泥土的芳香……等到她回头看时,一个身穿男青年装的年轻人站在面前,在微弱的光线下,尽管他的面目还是有些朦朦胧胧,鸭舌帽底下,却闪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透出了几分妩媚之气。她抖了抖衣裳,很温顺地在等待着。
“你想哪条路?”赵盛一边从炕上下来,一边问着。
“走你指的路呗!”
“那就是回来的路”。
“不过,我得先还债。”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叠钱和一把自动匕首,放在炕沿上。
赵盛看了看,重新又推到她的面前说:“路要自己走,债要自己还。”
“那好吧。”她收起了匕首和钱,却不马上走,而是十分郑重地说:“我有两点希望——”
“说吧。”
“希望你再去塘北农场的时候,能顺便看看我。”
“还有呢?”
“我从塘北出来,就到你村子落户。”
“你的户口不在这里,怎么能……”
“别忘了,我是女的!”她打断了赵盛的话。
“你放心吧,我们会见面的。”赵盛答应着。
在门口,赵盛指给她去村的路。她向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对她说:“我一定回来!”
赵盛激动地说:“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她忽然伸出了自己食指,猛地在赵盛的手指上一拉,大声说:“一言为定,狗剩!”
她头也不回朝着村大队部的方向走去……
--: (发表于1986年1月《小说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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