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失去记忆的意识 负责视觉、听觉、记忆、语言、行为的脑回路对意识的产生不是必需的 脑内有强大的机器，意识很明智地将它们全都运用起来。一些机器的作用是理解事物，另一些机器的作用则是采取行动。最为精巧的是那些用于计算、计划、咨询的机器，其次是存储记忆的机器，虽然这些机器只是工具，并非意识的一部分。 伽利略面前并没有什么机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女士，伽利略年轻时曾为她着迷，还多次受她引诱，去了威尼斯。伽利略见到她，说： 在美貌的人当中，你的学识超凡卓著； 在有学识的人当中，你的容貌熠熠生辉； 你的学识与容貌都无人能比。 她故作优雅，以柔和的声音说：“你是个多有魅力的男子啊，用令人愉悦的诗歌诉说心底的渴望。你放轻松，不要紧张，我的神圣职责就是专心致志地听每一位诗人吟诗。” 夫人，你知道这些诗句是你写的，你太谦虚了，装作冷淡的样子，不做褒扬。 “亲爱的王子（我想你一定是一位王子吧），告诉我你是谁，从哪里来？” 夫人，我的样子一定骨瘦如柴、疲惫不堪，所以你没有认出我，我曾经是你的一个谦卑的追求者。需要我再一次向你承认，诗歌高于科学吗？我可以拥抱你吗？告诉我你的暗语，然后我会告诉你我的暗语。 “亲爱的王子，记忆这份礼物已经被人从我的珠宝盒中偷走了。一天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过去消失了。我是一个只活在当下的遁世者。而且，我每次只能记住一件事。” 这不可能。夫人，你的记忆力在威尼斯可是好得出名的。不管是诗歌还是人，你都能熟记于心。 “王子，我现在记不住了。现在每一首诗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每首诗都能给我新的喜悦，尽管你会说这些诗我以前已经听过好多次。爱情在刚开始的时候最纯洁，没有蒙上记忆的尘埃。每个屈尊来到我住所的人都让我感到全新的喜悦。我让他们觉得每次和我在一起都像是第一次：一点都不沉闷，没有令人厌倦的老套动作，每次他们都觉得我像新婚初夜战战兢兢的新娘。”  夫人，不记得任何事的感觉是怎样的？听着情人的绵绵情话，感受他热切的渴望，却什么都记不住，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不清楚。”她说，“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疑惑。也许就像每次从梦中醒来的感觉。每次醒来，我都感到很孤单，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却没留下痕迹。就像在忘川（Lethe）[\[1\]](#id_1_13)中漂流，看不到岸。当我抬头呼吸时，发现抓不住任何东西；当我回头看时，发现什么都看不到。” 夫人，告诉我，你的爱情还像以前那样热烈吗？没有记忆时感到的痛苦和喜悦，与披着记忆疲惫的外套感受到的一样深切吗？ “不要再缠着她了。”弗里克突然又出现了，拉着伽利略走开，并对他说，“实际上，她对很多事情的记忆都消失了，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把她问哭的。她的脑出了点问题，是颞叶深处的海马体受到损伤。海马体处在神经纤维汇集处的末端，起着主干道的作用：聚集一股股纤维（大脑皮层每个区域有一股纤维）形成我们意识到的事件。海马体将纤维聚集到一处，再进行快速编织，然后发送出去，这样我们才能立刻回想起整个事件。” 弗里克接着说，“你刚刚看到这位女士站在医院角落里，她待的这个房间你之前没有看到过。你脑内的海马体会将这个房间与这位女士漂亮的脸连接起来，并储存这个记忆。如果有一天你再次见到这个房间，海马体中与这个房间相关的纤维就会被扯动，这股纤维又和另一股与这位女士漂亮的脸的记忆相关的纤维缠绕在一起，于是就牵扯出关于这位女士的记忆。海马体通过分散到脑各部位的反向汇集的纤维束，与大脑皮层产生作用。当记忆形成后，我们就会回想起发生过的事情。但是现在这位女士脑中与过去相联系的记忆丢失了。” 伽利略无法忘记这位女士的眼睛。他返回去，再一次问她：“夫人，承认吧：你保持美貌的秘诀在于你的健忘；你与神灵做了约定——时间不会在你美丽的身体上留下痕迹，同样也不会在你的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你的想法转瞬而逝。” 她回答：“我不清楚，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疑惑。”然后又问道：“亲爱的王子（我想你一定是位王子吧），告诉我你是谁，从哪里来？” 这一次伽利略任由自己被弗里克带走。  伽利略还在思考海马体。由几百万神经纤维组成的回路将海马体与大脑皮层联结起来，即便如此，海马体并不参与意识的产生，原因何在？ 弗里克说：“海马体只是奴隶，是意识众多奴隶中的一个。它能提供给意识的只是回忆的能力。没有了奴隶，意识这位女王被永远禁锢在当下的时刻：能看、听、触摸、思考，但是不记得任何事情，也不能想象新的事情——想象和记忆是双胞胎。尽管海马体与脑其他部位有各种关联，但它不参与意识的形成。”弗里克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海马体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还有很多回路从大脑皮层延伸到脑下部的位置，与这些部位联结，再返回到大脑皮层。这些连线就像是大脑皮层的记账员，不停地在做计算。大脑皮层需要它们进行计算，但它们没有被意识的光芒照到。实际上，在大脑皮层内部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回路，其作用是分析图像、声音、物体、语言，并将分析结果付诸行动。” 伽利略没有被说服。弗里克就问他：“那么告诉我，谁发明了寻找素数的方法？” 伽利略迟疑了一下，马上答道：“我知道，运用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2\]](#id_2_11)筛法可以求得素数。” “你是怎么想起这个名字的？”弗里克问，“想想看。在你的意识中，你肯定曾经听说过这个问题。然后怎样？然后意识从你的脑中拉出一些线，看了看，答案就出来了——埃拉托斯特尼，你都不知道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这些连线从脑部顶端开始环绕，经过神经中枢，再回到脑部。这些连线是心智的奴隶，它们能快速地完成使命，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为谁这样做。它们又瞎又聋，只是机械地工作。这样的连线数量达上百万，多得如同小脑中的连线。如果没有这些连线，生活会变得一团糟：我们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系鞋带、扣纽扣。”说着，弗里克带领伽利略来到下一个房间。   房间很暗，很安静。在一片寂静中，一个低音音符在回荡。音符在颤动，音色饱满圆润，在近乎静止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声音悬浮在空中，停了一会儿，逐渐消逝在沉寂的空气中。这是维奥尔六弦提琴的声音。 沉寂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另一个低沉圆润的低音音符再次响起。过了一会儿，又一个音符响起。接着停顿下来，音符不再响起。 这是什么音乐？为什么弹奏得这么缓慢？伽利略最后问道。弗里克低声说：“弹琴的人生病了，每个动作都很慢、很谨慎。以前不需费劲、不假思索的动作，现在需要有意识地想想。手指不可能再流畅地弹奏乐曲了，只能弹奏一个个单独的音符，弹奏每个音符都经过深思熟虑，仿佛只有这个音符才能填满当前的时间。” 这时，传来了说话声，语速很慢：“只弹奏基本音，每个音符都是独自弹奏，让人听得清清楚楚，让每个音符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消逝。” 一支蜡烛点燃了，一个女人的轮廓显现出来，伽利略认出了她。  时间追赶上了缪斯女神，很快她们的追赶者将会成为下一个对象。手和思想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灵敏性，有一天将不只是记忆落在后面，哀伤不已。 注解 这一章开头的诗句引自威尼斯女诗人、有名的高级妓女维罗妮卡·弗朗科（Veronica Franco）的作品。维罗妮卡的画像由丁托列托（Tintoretto）[\[3\]](#id_3_11)所画，现藏于马萨诸塞州伍斯特艺术博物馆。伽利略在帕多瓦做教授时，为了远离同事和学生，自己玩得痛快些，曾在周末去过威尼斯。转基因小鼠海马神经细胞的显微照片是以脑彩虹技术拍摄的，由塔米利·韦斯曼（Tamily Weissman）提供。重建海马环路的照片由乔治·阿斯科利（Giorgio Ascoli）提供，重叠在海马区的神经元照片来自久瑞·布兹萨克。失去记忆的意识困境最初在亨利·M（Henry M.）的病例中出现。为了缓减亨利的癫痫症状，医生切除了他的海马体以及周边一些结构。菲利普·希尔茨（Philip Hilts）在《记忆的幽灵》（Memory’s Ghost）一书中动情地讲述了亨利的故事。亨利经常会说：“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疑惑。”我们在得出结论——海马体对意识产生没有直接关联——之前，应该比伽利略和弗里克更加谨慎，但这个观点似乎是合理的。芭芭拉·斯特罗齐（Barbara Strozzi）的画像是伯纳多·斯特罗齐（Bernardo Strozzi）[\[4\]](#id_4_7)的作品。芭芭拉出生于威尼斯，她的家庭与梅第奇家族有关联。芭芭拉是她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她还可能是位高级妓女。文中以她为例说明无意识组块的有用性：可以自动完成某些动作。 [\[1\]](#id_1_12) 希腊神话中的遗忘之河，是冥府五大河流之一，亡魂饮此河之水以忘却人间事。——译者注 [\[2\]](#id_2_10) 埃拉托斯特尼（前276—前194），希腊数学家、地理学家、天文学家、诗人，第一个计算出地球周长与地轴倾斜度的人。——译者注 [\[3\]](#id_3_10) 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威尼斯画派著名画家。——译者注 [\[4\]](#id_4_6) 伯纳多·斯特罗齐（1581—1644），意大利巴洛克著名画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