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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酒新酒总关情**   我对酒的感情是复杂的。每当我举盏贪杯之际,总觉得当初发明酒的人比哥伦布还伟大,应该给予嘉奖;可每次大醉初醒之时,又想把那发明酿造术的人鞭尸三百。当然这只是从感觉上出现的交错,复杂的感情远不如此。      我在四十岁以前是滴酒不沾的。记得年轻时,我曾读过郭沫若的自传体小说《少女时代》。书上写道,他在成都冷酒馆里喝酒,把杯中的酒倒在桌上,再点燃着。他痴情地着看那蓝蓝的火苗说:“四川的大曲酒啊,你麻醉了我多少神经细胞。”当时,我对作家的心情很难理解,觉得他有些浪漫蒂克。在街巷每遇买醉而归的人,我也总投以厌恶的目光。谁知在我的后半生,也与这杯中之物结下了不解之缘。      说来话长。十年动乱,我这个知识分子当然免不了受其“洗礼”,被下放到一家工厂去接受“再教育”,每天承受着惩罚性的劳动。谁料到,这个厂里有位老干部竟在默默之中注意着我。有一天下班时,他叫我跟他一起到家里去,说有点事找我。找个牛鬼之类的东西有啥事呢?我一路猜疑。到了他家后,他忙吩咐老伴炒鸡子,又拿出酒来给我斟满,逼着我喝。我连连央求说自己确实不会饮酒。他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那不过是试谴愚哀的自我表白的复杂心理。你学着喝,先少喝,慢喝,你试试什么滋味……”      当我从那位老干部家出来时,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了。我轻飘飘地踏着满街的月色走回自家,倒也忘了一天的劳累。打这以后,他经常暗中打招呼,叫我到他家去喝几口。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干部当年曾与胶东特委书记张连珠在一个党小组。这样一个忠贞于革命的人,在那时节,竟如此理解我的苦闷心情,教我喝酒,真是有些冒“粉身碎骨”之险。不过,我也真得谢谢他,是他手把手地使我成为一个“高阳酒徒”。      一天傍晚,天落着鹅毛般的大雪。我请他到我家里坐坐,他答应了。只是走到我门前时,他把自行车停在邻居的门外。我察觉出他有点警觉的意思。那天,我俩守在火炉旁,炉上炖着豆腐,彼此自斟自饮。我有些发热,心情也好,便信口吟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笑了,硬生生的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我也笑了,大约有点痴呆的模样。      这便是我喝酒的起源,从此一饮而不可遏制。后来每天深夜俯案“爬格子”时,稿纸旁就是酒瓶酒杯,好似灵感都是从那杯中涌出来的,那情景也颇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味道。可谁知这事引起我老伴的不满,老是唠叨着:“以前你不会打扑克,不会下棋,不会喝酒,就知道看书写文章,这可好,自从拜了师,我就成了半仙之体了。”女儿却不以为然,反驳说:“我爸爸喝点酒,我们得同情。他为什么独自闷酒呢?有时候我在爸爸的酒桌旁都流泪了。”      且不管谁是谁非,这潦倒浊酒我与它总是要来往的。不过,好酒我喝不起也不想去喝。其实,所有的酒,不论采用何种原料,最后都是变成了乙醇,凡能麻痹你中枢神经的,就是好酒。在我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常常让那地瓜干酿出的老白干,给我酒后几不多可捉摸的自言自语。有些时候,守着半杯余酒,眼角也湿了起来。尽管这酒能叫我忘记眼前的一瞬,忘掉腰痛的疼痛,却口口都是苦的,口口都是勉强入肚的。      那是个春色浓艳的时节,我畅快地呼吸着大地的芳香,我又显得年轻了许多,到理发馆去染掉早添的华发,铺下稿纸再抒青春的壮杯。一天,我在创作室赶一篇约稿,晚走了一会,刚回家,老伴就冲着我笑:“你老师来了。”于是我与那位教我饮酒的老干部又举起杯来,满桌佳肴,数种美酒,我们大杯大盏地欢饮起来。我问他,今天你来时自行车还放在邻居门外吗?他嫌我挖若他,硬是罚了我一杯酒。菜香、酒香、郎朗的陈词,爽心的大笑,给这斗室平添了三分喜意。      我边给老干部斟酒边说,这些年因你教我喝酒,遭到我老伴的不少反对,让你受委屈了。老伴插嘴说,不让你喝酒,都是为你的身体着想,留得青山在,今日绿溶溶。过去的已经画了句号,那一页翻过去了,你们还是多喝几杯吧。在愉快的痛饮中,我忽然悟出了点什么,就说这酒与人也是灵感贯通的。那些年自己喝苦酒时,有时自己把自己灌醉;而今天,越喝越觉得甜,觉得美,看这劲再喝几杯也不会“题洋操”。我又想,同是我这个人,那些年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只有拉大板车、扛大件、烧锅炉,而如今我怎的聪慧起来,也真能为党为人民做点本职工作了。      我沉思,望着这杯中的美酒。      “个人的命运与党的命运是连结在一起的。”老干都这样说着又给我来个满盅,我急忙喝了一口,没说什么。“此时无声胜有声”。这里的一些道理,我像似让酒驾的,也知道了许多,只是在心头,没有成为祝酒词而已。    --:   发表于1990年8月7日《华夏酒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