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无风,圣玛利亚号仿佛是航行在蓝水晶上。瓦斯科·达·迦马像任何一位称职的船长那样,一腿支在甲板上,一腿踩着一堆帆索,靠着船舷,边啃苹果边眺望前方。他想起7月7日之夜,自己在里斯本贝伦圣母院里祷告时的心境。仅仅5个月过去,那种心境现在就显得很可笑了。现在他距离“风暴角”,也就是十年前由国王若昂二世御口改名的“好望角”已有一百海里,4艘船、20门炮、170个人包括三年的粮食都安然无恙。他没有被太阳烤熟,也没有被非洲海岸边深绿色的恐怖浪涛吞没,他的船更没有在末日之门的巨柱般的庞大海角岩石上撞毁。幸运的是,使这个海角得名的恐怖的风暴这次没有向他发威,而那风暴以前曾常年使海角迷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但好景不长,他听见了桅杆顶上的了望哨的喊叫。那了望者喊的是:“看后面!风……风来啦……”
达·迦马扔下手里的半个苹果,几步跨到船尾。圣玛利亚号不是条大船,国王没有给他大船,他总觉得在甲板上面伸不开胳膊,而卧舱里则更适合种蘑菇。不过且别发牢骚,不知不觉间,风已经把他的头发刮起来了。大海不再平静,海面起伏翻滚,如同无边无际的大蓝绸子在狂风里卷动。他向后方一望,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海天交界之处,有一条细细的黑线。那就是曾将无数船只埋葬在海底的风暴,现在,它的前锋已经追上了船队。达·迦马大声下令:“挂满帆!全速前进!在风暴追上来之前必须找到避风港!”
但非洲南端的海岸似乎没有天然避风港似的。或者,该死的,它们都在基督徒面前躲起来了。它们也帮助横亘在欧、亚大陆之间的阿拉伯人。达·迦马在一瞬间幻想蛮干,想用船上的炮在岸边岩石上轰出一个港湾来,寻常手段找不到的,就用大炮轰出来,这是他的逻辑。但是谁能想到,水手们听到他这个命令会有什么反应呢? 桅顶了望哨又在喊叫,达·迦马叫他下来,一旦船晃得太厉害,即便那个人是只猴子,也得被甩到海里去,而猴子是不会在风暴来临的海里游泳的。
时间就在焦急中过去了。达·迦马不时向后望去,那条不祥的黑线在变宽。风暴象命运一样不可抗拒地压过来。在一个小时里,它明显地近了。
还有更糟的。桅顶的猴子,不,了望哨,大喊大叫,象火烧了屁股一样。他边喊边用手指着北方的海岸线,那边正有几片帆影移动过来。
阿拉伯海盗。达·迦马听说过这些异教徒做的事。他们封锁着从欧洲到东方,尤其是到遍地黄金和香料的印度去的大海,而达·迦马此番远航的目的就是要突破这种封锁。他下令:所有大炮都装填好***和铅弹,四艘船以斜线排开,一律左舷接敌。希望阿拉伯的船上人别太多,听说他们总是一窝蜂般涌上甲板,用臭名昭著的弯刀砍伐人头。而被砍了的人自己还不知道,非要等到下次感冒打喷嚏,脑袋才脱落下来。达·迦马决心,万一阿拉伯船进入射程,就众炮齐发,反正他不是作为外交使节出海的。
正在此时,一个水手跑过来,请达·迦马看看前方的海面。年轻的船长把两手围在眼前。
前方大约5链远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些似乎用绳索串在一起的木桶,而木桶边的水上则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达·迦马那个时代还没有珍珠或者海带的人工养殖业,所以他说不出那像什么。但是,他的船队正向那些木桶直驶过去。他对水手们下了命令,靠近那些东西的时候,把它们用长竿拨散。
突然,一艘比圣玛利亚号大了一倍的三桅帆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准备拦截在葡萄牙船队前面。达·迦马叫道:“给平塔号发旗语,让他们偏左行驶,让尼娜号偏右,我们把那条船包围上,我看它是海盗船。”
“但船上是威尼斯的旗呀。”刚才向船长报告的水手说。
“海盗净干这事儿,你懂什么。” 达·迦马一挥手,“准备开炮!”
“那船发旗语了!”通讯副官大声报告,“教我们别再往前走,有危险!”
“继续向前!” 达·迦马命令,“‘别往前走’,等着后面海盗追上来吗?”
四条葡萄牙船不可阻挡地逼近前面那艘陌生船只。双方都很快,距离那些奇怪的木桶只有不足一链远了。
“希腊火!”通讯副官读着对方的旗语。达·迦马说:“什么意思?”
“希腊火……”副官喃喃自语,“这个词好像很古老……”
“继续前进。”
“先生!你看,他们干了很奇怪的事……”水手喊道。
达·迦马看见前面那艘船上,射出了一点流星,划着急促而有力的弧线落进了木桶中间。
“他们在射火箭!不过怎么不是射我们呢?”
“火!火!火烧起来了!”
火箭点燃了木桶边海面上的物质,开始,蓝色的火焰还不易被察觉,但很快变成红色,而且竟然在水面上蔓延开来。达·迦马当机立断,命令:“向右绕过去!”不知这火是怎么造成的,不过必须躲开。
大概是躲不开了。海面的火焰烧着了木桶,一个接一个的木桶声势惊人地爆炸开来,又把桶里的半液体物质散布到更宽广的海面,那些东西一落下就燃烧起来,现在火幕有超过一海里宽。前面射箭的船在火海的背景下,帆樯几乎都被映红了。
“问他们是什么人?” 达·迦马向通讯副官说。
“他们说,是威尼斯快船,”副官打了几下旗语后翻译着对方的回答,“前面的‘希腊火’是阿拉伯船安置的。对了,‘希腊火’!就是这种东西啊,古代海战里常用的兵器,拜占庭海军曾经用过它。”
达·迦马低声说:“那么,他们是好意提醒我们了?”
“我看是。”副官百忙中回了一句。
“前有希腊火,后有海盗,咱们怎么办?”
副官读着对方的旗语:“掉头,打败海盗!天哪,他们疯了?这是不可能的。海盗准有十艘船!”
但前面那艘快船已经逆风驶了过来,威尼斯船的帆可以逆风行驶。达·迦马说:“胆大包天的家伙……”他说着转头向后一望,就惊呆了。
一堵连天连海的黑墙,往上、往左右两边,都看不到头,正向这里推进!实际上它离这儿还颇有几里远,但看上去已是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摸到了!浓雾结成的黑墙在无情地压过来,浓雾后面隐藏着神秘可怕的力量,在剧烈地翻涌。风暴墙遮得天昏地暗,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前面那威尼斯船已经开炮了,一边开炮,它一边对葡萄牙船打旗语:“占据海盗的港口,才能躲过风暴!”
“没有办法了……跟着他们干吧!” 达·迦马也是个年轻气盛的贵族,在同胞们眼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狂傲。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带着四艘小帆船来闯“风暴角”了。“右满舵!把大炮推到前甲板上,向海盗船开炮!”他知道,在正面对敌时,由于船头比侧舷的视目标小,所以不太容易被敌炮击中。而自己的炮手训练有素,击中敌船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说是“大炮”,其实发射的炮弹只是几?重的铅丸,直接命中可以打死人,但无法彻底毁坏船只。而且射程只有200码,所以达·迦马的希望是把阿拉伯人吓退,他手下的水手不太喜欢接舷战斗。
奇怪的是威尼斯船倒飞快地逼近了一条阿拉伯船,这个时候,阿拉伯船已经开始向回退缩,他们也知道风暴的厉害,想尽早回到港口里去。但威尼斯船显然有个暴怒或冷酷的指挥官,他一定是希望夺取海盗的港口作为临时避风港,所以穷追不舍。达·迦马手搭凉蓬观看着。威尼斯船趁着数炮命中、阿拉伯水手在四溅的碎木片中纷纷躲闪的机会,靠上了敌船。几条带有利齿钢钩的跳板翻过去,咬在对手的船舷上,一群高大粗壮的汉子左手持抓钩,右手握弯刀,纷纷跃上敌船。这是一群不怕死的野蛮人,弯刀过处鲜血四溅。阿拉伯海盗接连倒下。达·迦马看着那群人黑发细眼、颧骨如岩石的长相,想起了书本上写着的东方蛮族。
那是一群几乎靠蛮力征服了全世界的家伙,他们自称是蒙古人。他们的拿手好戏是骑在马上,驰骋于辽阔的平原地带。他们只把锋利的弯刀平端在手上,与敌人擦身而过时,弧状刀锋一划,敌头自落。但他又听说,蒙古人似乎已经衰落了。
不过,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海上呢?
那些野蛮人砍杀了不少的阿拉伯海盗,立刻用巨斧伐倒桅杆,威尼斯船松开带钩齿的跳板,撤出了战斗,又去靠近另一艘阿拉伯船。第一艘海盗船轰然爆炸,一定是野蛮人们点燃了船上的***库。这时候,第二艘海盗船又被咬住了……
达·迦马观望着这场血腥的厮杀,越发相信他遇到了海上的蒙古残余。咬住-攻击-毁坏,这是蒙古骑兵传统的战术。他曾经奇怪:两个万人队怎么能连接征服那么多的欧洲名城?后来才知道,这些蛮族一旦攻破了城池,就把它付之一炬,使之再也没有作为壁垒的价值,因为蒙古骑兵自己是不需要城墙和壕沟的,他们喜欢自由奔突在天地之间。
威尼斯船一连毁坏了4、5艘阿拉伯海盗船,达·迦马也不甘于坐视了,他命令自己的船队抵近射击,瞄准海盗船的帆、桅、水手,和水线附近的船舷,每次都是所有的20门炮一起攻击1只敌船。这种射击很有杀伤力,有一艘海盗船就这样被击沉了,另一艘被打得帆破桅残原地打转,还有一艘死人甚多,水手们基本上是趴在甲板上,谁也不敢站起来操纵船只。威尼斯船觑着机会,一个轻巧的转身,贴在了这条船旁,跳板都没有放,人就拥了上去。那些勇猛的大汉砍杀起来可以说是恐怖,片刻之间,就把整艘船上的敌人解决了。同时,他们还向敌人放射火箭,阿拉伯船上的帆甚至船板都燃烧起来。
这时威尼斯船已经和达·迦马的圣玛利亚号距离很近,那边船头上站着一个人,身量不高,但肩很宽,头发是黑色的。他也正向这边看,肯定分辨出了达·迦马的指挥官身份,对着他喊道:“我们比赛吧!看谁解决的海盗船多!” 达·迦马注意到,他说的是葡萄牙话。
“可以!” 达·迦马用两手围在口边叫了一声,“奖品是什么?”
“荣誉!”那边传来一声爽朗的回答,“你还想要什么?”
“好!” 达·迦马让副官传令:如果能在这场关乎荣誉的比赛中赢了的话,船队中所有人在今夜都可以畅饮葡萄酒。这对水手们的鼓励是很大的。酒可以让他们拼命。于是炮射得更猛了,虽然有些炮是在狂热的情绪下来不及瞄准就放到了海里,但至少有一半炮弹把敌人的船板打出了洞。这时候达·迦马就专注于打仗,而不是欣赏对手的战斗了。他对自己的猜测很自信:对方多半是蒙古后裔,而想到要战胜这个曾经是欧洲人恶梦的英雄种族,使年轻贵族高傲的心砰然跳动。他——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达·迦马,在大海上的威风压过了百年前征服欧洲的蒙古骑兵的后代,而且还消灭了阿拉伯海盗,夺取了他们的港口,然后开辟欧——印航线,满载着传说中的黄金、白银、肉桂和胡椒回国,荣耀归于上帝和国王……
一发阿拉伯炮弹落在达·迦马身旁,溅起的碎木片险些把他擦伤。敌人也看出了他的身份,这是很危险的。但一个葡萄牙贵族不能在海战时躲进船舱里去。达·迦马抽出佩刀来,叫喊着:“进攻!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他学会了蒙古人的战术——让船队死盯住一艘敌船攻击,用大炮或火箭,直到它燃烧起来或者是沉入大海。阿拉伯海盗打起仗来没有组织,他们只知道撤退,也许是对风暴过于恐惧了。达·迦马控制自己不要去望风暴的方向,那样恐怕会丧失勇气。现在是背水一战,不打败海盗也就没法占领他们的港口,而风暴肯定是要来的。他很佩服威尼斯船上那些蒙古人(他几乎能肯定那些人的种族),他们无视即将到来的任何危险,或者说,正是即将到来的巨大危险促使他们奋力战斗。这是一群不要命的蛮子,难怪他们以前能够征服世界。
海盗船边战边退,前面可以看见他们的港口了,是一个零碎小岛围着的天然小港。这时里面又开出几艘海盗船来接应,但是他们的对手过于强硬了,而阿拉伯人自己又太散漫,所以一触即溃。葡萄牙船队和那艘威尼斯船就像赶羊一样,追着海盗船开进了他们的港湾。进湾后,狭窄的水域更使阿拉伯船难以逃避,达·迦马跟威尼斯船比赛着消灭敌人,清扫最后的战场。应该承认对方是非常强悍的,仅一只船,战绩就超过了达·迦马的四艘船——仔细计算起来,他们击沉的海盗船比葡萄牙船队击沉的多一艘。
达·迦马是很有航海经验的,立刻布置避风,连带着也提醒了威尼斯船:落下帆,帆索绕在桅杆上,关紧所有舱门,使船成为一个个大木桶,锚沉进浅海勾住底下的岩石。忙乱中,一艘小艇从威尼斯船上划过来,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上了圣玛利亚号的甲板。他的衣服颇有异国情调,布袍、长靴,头发在脑后结了个辫子。他一手加胸向达·迦马鞠躬:“这位船长先生,我的主人要我请问,您是否愿意赏脸到他的‘怯绿连号’上去作客?”
达·迦马说:“当然愿意,我们葡萄牙人是最愿意和勇士交友的。”
“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达·迦马从小艇上跃进威尼斯船的时候,有点迫不及待,因为他非常想从近处见一见那个与他比赛又把他赢了的蒙古人。
真奇怪,一艘威尼斯船上却满载蒙古水手。他们都是黑色头发,有的结了辫子,有的披散着;灰色布袍、长皮靴,或者布袍和棉布搓的绳子编成的绊鞋,就是这些粗壮汉子的制服,他们的手臂都非常粗大,不仅手掌老是张开着,手臂也几乎合不上,不像达·迦马所赞赏的那种纤秀而有力的“贵族的手”。这些人走路的姿势一望而知是老水手——他们两脚分得很开,膝盖微弯,在摇晃的甲板上走得稳稳的。达·迦马暗暗注意着,跟随那个老人走进船长舱。舱里布置得很简朴,舱壁上有几张挂毯,分别描绘着骑马和射箭的情景。中央的大桌子后面就端坐着那位比赛对手,他的衣着跟他的仆人和那些水手们一样,只不过黑色的头发没结辫子,随便束在后面,而且手臂没有那些水手的那么壮拙,正是达·迦马所赞赏的“贵族的手”。这样一个人,即便是跟几百个穿着相同的人坐在一起,也能使人一眼辨认出来。这个人正坐在桌子对面,用那双灰色的眼睛望着客人。
老仆人弯着腰,伸手把达·迦马让在座位上,然后快步趋出,端了一杯饮料进来。
“欢迎上怯绿连号来!——这不是欧洲人习惯的葡萄酒,”桌子对面的那位东道主笑着说,“这是一种东方饮料——用马奶酿造的酒,您可以尝尝。”
达·迦马小心地啜了一口,有点酸,还有点辣,但没有他担心的怪味道。
威尼斯船的船长证明了他是个很好的主人,他殷勤地讲述这种酒的来历:“当年,蒙古大军远征欧洲,他们是游牧民族,不会种植任何作物,他们所有的财产就是牛羊和马匹。打仗的时候也带着牛羊,且行且牧。每个士兵随身携带几磅干酪以补充体力,而马奶就成了酿酒的原料。尝尝吧,尝尝一个世纪以前欧洲的敌人所喝的酒,他们就是喝着这种酒,拔下了一座又一座名城!拔都,再给我们的客人倒一杯。”
达·迦马站起来,说:“先生,我非常高兴能在海上认识你这位航海家和勇士。让我们成为朋友吧,我是葡萄牙骑士瓦斯科·达·迦马。我注意到了您的灰眼睛,您不是欧洲人吧?我记得书上说,灰眼睛是蒙古人最珍视的特征。”
对方伸出手来:“不,其实我是个意大利的伯爵,我叫做铁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