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太太一直半张着没牙的嘴,两眼无神呆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此时眼中陡地放出精光,乌鸦般哑叫一声,窜跃而起,紧紧抱住刘锦的腰。那男孩子从后面一刀插入了他的背心。刘锦大喝一声,拔剑出鞘,转身一挥,把三人都挥作两段。但周围已有十几个男女老少,各自甩出铁链、绳鞭、镰刀之类的奇形兵器,把刘锦团团围住。原来这些人并非普通百姓,而是所谓的忍者,他们在日本也是为武士压迫的下层杀手,所以装扮起穷苦百姓来惟妙惟肖。
刘锦不去拔背后的短刀,缓缓运剑成圈,逼视着敌人。
天上黑云滚滚,云外有闷雷,轰轰如擂鼓。风起处,刘锦须发戟张,随风舞动。
铁木真拔出弯刀,玛鲁持枪“砰”地一声,打倒了一个忍者。枪声一响,立时有十数支羽箭攒射玛鲁。铁木真弯刀如风,将箭劈落。
一个忍者大叫道:“我们这里有人质!这是你们的大头领!”刘锦在人圈中一剑刺出,正中这人侧嗓,把他刺倒了。余人又惊又怒,各施武器,刘锦周身立刻布满伤痕,扑倒在地,但剑仍紧紧握在手中。
这时天更黑了。岛上的“百姓”亮起火把,一个个目露凶光,围了上来。铁木真大声说:“放开我们的人,不然几千明军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岛上数千明军因见主帅被困,投鼠忌器,又无人指挥,一时不敢上前。
一个瘦高汉子说:“你们中国在元朝就曾经侵略我们,以为我们怕了吗?伙伴们,杀了那军官!”
一声惨叫,铁木真心中一颤,但随即分辨出不是刘锦的声音。他握刀向人丛中望去,只见一条人影在火把照耀下闪动如龙,挥刀劈刺,每刀必有一人倒下。铁木真喜叫:“刘大哥!原来你没受伤!”
“是我魁夷啊,大哥,我到这里来追捕犯案的忍者,却遇到了你。”
铁木真大喜,挺刀前冲。但数百倭寇浪潮般涌上,把他裹在中间。
魁夷大声呼喝,左冲右突,劈杀倭寇十余人,把刘锦拖出了重围。
倭寇群中忽有一人说道:“这厮如此得意,把他杀了!他是蒙古人,不是咱们日本人!”众倭寇大哗,退后几步,在魁夷旁边空出一个圈,但仍然围得水泄不通。
魁夷一愣,问:“你说什么?”
那人阴森森地说:“你且把衣服解开给大家看看,我安插在你身边的女仆中,有一个在你洗澡时发现了你胸前的刺青,那是拔都远征军的标记,不会错的。主上竟对你言听计从,真是糊涂。”
魁夷冷笑道:“言听计从是义父的事,你正信区区一介家老,有什么资格说话?”
那叫正信的人哈哈大笑:“义父?来看看你义父的头!”他从身后取出一个锦匣,打开后提出一颗怒目圆睁、须发灰白的首级,“这是叛臣大内艺兴的首级,将军大人已派我处死了他!”
乍见义父头颅,使魁夷如中雷击。他呆在当地,大叫道:“义父!你怎么死了?他们没有保护你吗?”
正信说:“带他们上来!”人群中推出两个天神般的中年高大汉子,浑身是血,蓬头垢面,大喊道:“少主!我们对不起你呀!他们人太多了”他们就是保护魁夷从帖木儿帝国逃到日本的蒙古卫士。
“杀!”那正信断喝一声,两个巨汉身后两刀劈下,登时砍落了他们俩的头。魁夷一声怒吼:“正信你这个叛徒!我宰了你!”
人影一闪,转入人丛,弯刀如月,连抹了四个敌人的脖子,却是铁木真冲了进来,一扯魁夷:“跟我走!”原来他让萨里木保护玛鲁,自己进来接应魁夷。倭寇聚集起来,人马粥粥而上,铁木真、刘锦和魁夷背靠着背,边砍边转,斩杀无数敌人,向那拿出大内氏头颅的倭寇头目正信靠近。
正信惊慌欲走,适逢一声雷响,电光耀眼,铁木真借势一纵身扑过去,把正信砍死。余人惊呆了,不敢上前。
刘锦再也撑不住,慢慢倒下来。魁夷扶住他,叫道:“大哥!那边有座小庙,我们冲进去!”
铁木真浑身浴血,把刘锦担在左肩,右手持刀指着大群敌人,由魁夷护着慢慢地退进了小庙。他的眼睛在糊满了血的脸上如同闪电,额头就像岩石。这样子吓倒了那些倭寇,他们没敢逼近。玛鲁和萨里木已经在庙门口等待,一起退了进去。
刘锦靠在神坛边,喘息着说:“我快不行了船队交给你带吧,铁木真。你是个好带兵官。”
铁木真对魁夷说:“这是个好机会!大明的朝廷命官被倭寇伤了。我们正可以此为借口,一鼓作气,领舟师平了日本!”他借兵征服欧洲之心虽然已息了大半,但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成吉思汗子孙骨子里对征服的喜好尚未消除,一有集会就要显露出来。
奇怪的是,魁夷这次倒并不踊跃。
刘锦却拼命爬到门口,拔出刀来瞪着庙里的两个人:“谁想平日本,先杀我,后出门!”
他须发蓬乱如鬼,满面血汗,刀光闪闪,凛然难犯。铁木真说:“刘兄,何必挡住我们呢?我也是想给你报仇啊。”
刘锦厉声喝道:“你是想陷我于不忠不义!我大明要兴仁义之师,不结城下之盟。剿海盗,为邻国造福,是上国之义,轻启战端就是匪徒之举了。铁木真,你怎么不懂呢?一旦两国打起仗来,会死伤多少百姓?你忘了适才对我所发的感慨吗?贤弟,我现在还叫你一声贤弟,你要执意征伐日本,我必定要与你以死相拼,那时大家就不是兄弟了。我刘锦宁可跟你割袍断义,也不能有负国恩!”
刘锦说得斩钉截铁,魁夷也说:“大哥,还是听从刘将军的话吧。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也要跟刘将军一起阻拦你了。”
铁木真望着刘锦这位垂死时还在阻止战事的将军,叹了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你安心地去吧!”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征战之心,到此终于止息了。
刘锦没有说话,僵坐在庙门口。
魁夷叹息一声,悄悄走过去,伸手替刘锦合上了眼睛——他已经死了。
铁木真说:“刘大哥定不愿意被埋在日本,我们把他火化了,带回中国去吧。”魁夷称是,玛鲁问:“哪里来的木柴烧火呢?”
萨里木说:“把庙拆了。日本神道,拆之又不犯法。”一边说,他一边挥刀砍劈,将庙的神坛布幔、梁檩顶棚都砸毁拆碎,堆在地上成了一个小丘。大家把刘锦的尸身抬上去摆好,又从刘锦衣上扯下一块青布准备包裹骨灰。铁木真将原来供神的长明灯端过来,灯中余油甚多,浇在碎木堆上之后点燃了火。
众人洒泪望着刘锦的尸身在火中被焚化,铁木真久久望着火堆,似乎心绪万千。只听庙外群倭纷纷叫喊鼓噪,却不敢靠近。大约有一个时辰,刘锦才完全焚化了。铁木真待火熄灭,来不及等灰烬变冷,就捧起骨灰来放在那块青布上,捧完后把布四角一收,紧紧裹好。拴在自己的腰间。
这时已是月至中天。庙外倭寇举着火把想冲进来,铁木真和萨里木守在门口,门甚小,群倭不能同入,被这两人挥刀砍杀数名,余者一时不敢上前。铁木真大声叫道:“岛上众军听着!现在刘将军已经阵亡,我们被围在小庙里。倭寇冲不进来,你们快进攻!”明军终于看明白了形势,开始进攻。这些士卒头脑虽慢,手脚却快。那鸳鸯阵也演练得极为纯熟。倭寇中虽有忍者高手,遇着这专门针对他们弱点设计的阵法,立时溃败。明军一阵追击把残敌驱散。魁夷对铁木真等人说:“我们快上船去!”
铁木真也无暇多问,带着众人上了怯绿连号。明军回船之后,岛上群倭又已聚集在岸边,举火把向这边张望。
风来如潮,夜寒似水。倭寇阵营里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声。怯绿连号上,魁夷警觉地说:“台风要来了!”
“台风?”玛鲁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魁夷说:“当年元兵数度攻日,规模最大的一次幸有台风阻碍,把元朝的水师吹散了。日本人呼台风为‘神风’。现在恐怕又要来风了”
铁木真说:“这附近有没有避风港?”
“有,跟我来!” 魁夷指挥着怯绿连号的水手开向避风港,怯绿连号在前边,带领舰队转折着开进一处大港。多艘战舰鱼贯驶进港内,虽失了刘锦这位元帅,明军却自然以铁木真的怯绿连号为暂时旗舰。各舰上管带早已习于征战,对排阵、入港、出港是驾轻就熟。不到一顿饭时分,只见桅帆如林,在港内停得井井有条。魁夷长叹一声,对铁木真说:“我放下我的担子了。太累啦”
铁木真也颇有感慨,这段时间来人生变化得太过剧烈,令他应接不暇。刹那间只想痛饮一碗烈酒。
“大哥,你还记得上次在登州,那黄金同盟的女刺客吗?帖木儿不敢再瞒你,那刺客是我买通了去害你的。”
铁木真望望四周,大明舟师静静地停泊着,虽然没有统帅,却也军纪严明,不动如山。天空中黑云慢慢压低,雷声渐渐近了。他说:“帖木儿,此时此刻,你还说那些干什么!过去的事情全都烟消云散了。我们应该想想以后怎么办。”
魁夷不接他的话头,接着问:“大哥记得那女人死了以后,她的随从跟你拼命的样子吗?”
铁木真说:“记得,太可怕了。”
魁夷叹息道:“我也害怕了。我想到,如果咱们蒙古要复国,势必杀很多的人,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像那随从一样痛恨我们。以前我不知道杀人多么可恨,每天都想着要复国,复国,屠灭别人的国家。最后落得无家可归,甚至连自己的养父也没能报答,真是不值得啊。像刘将军这样为国为义而战死,才是死得其所吧?”
这两个虽不同族,但同为蒙古后裔的异姓兄弟,在台风前的夜之大海上突然间心意相通。
铁木真握住魁夷的手说道:“帖木儿,你的话很对。我想为人一世,最大的功业不是像成吉思汗那样杀人如麻、灭国无数,建立起几个维持不久的汗国;而是像郑和将军那样,行前人所未行、今人所不能之事。只可惜郑和没有航遍大海,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台风突然到了。
刹那间宇宙全黑,怯绿连号在浪山上直立起来!风声烈如虎啸,船与船的碰撞声密如擂鼓,铁木真命令官兵都抓牢船板,抱紧桅杆,或者攥住绳索,等风过后再放手。
等他安排好之后,玛鲁一手抱桅杆,一手指远方,在疾风里大声喊:“你看!魁夷走了”
铁木真艰难地抓着帆索走到玛鲁身边,向她手指的那边望去,只见一艘小帆船在风暴中摇晃着转出了港湾。那是魁夷的船。铁木真的最后一眼,望见魁夷正跪在甲板中央向自己磕头。在他的船上空,天像裂了口子一样,电光从可怕的大裂缝里漏出来,把漆黑无边的大海照成了鬼火磷磷的地狱。
“他为什么要开进台风里去?”玛鲁大声问。因为风声太强,两人虽近在咫尺却也要喊叫着说话。
铁木真说:“他希望能像个勇士那样死去,而不是作一个逃兵——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承担复国的重任了,只有死亡才是男子汉式的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