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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安排妥当,铁木真和玛鲁正在船长室中相依相偎,娓娓述说别来情事,萨里木莽莽撞撞地推门就进。舱内二人急忙分开。   萨里木“啊哟!”一声,狼狈退出。铁木真笑道:“真是个冒失鬼!萨里木回来!有事就快说。”   萨里木答应一声,又钻进舱来,说:“我是想告诉船长,那些船围着那座珊瑚礁,正做什么龙头式。”   玛鲁说:“是吗?我在黄金同盟里这么久了,还没有见过这个龙头式呢。我们去看看吧?”   铁木真刚与玛鲁久别重逢,其实希望单独多聚一会儿,不愿这么快就到外面去,勉强问道:“这个龙头式是什么啊?好不好看?”   玛鲁小孩心性,死里逃生而没有违誓,又见铁木真慑服群雄,一切心满意足之后,就颇思见识些新鲜玩意儿,于是说:“黄金同盟中士、农、工、商具备。同盟能够做得如此兴旺,就是因为每当同盟中人在世界上有所发现,便由士、农、工、商里面最适合的那一行来经营。而且举行一个‘龙头式’,选出龙头指点经营之事。那个新发现的物事,也就算归龙头处置了。”   铁木真说:“那么今天发现的这艘宝船,应该算哪一行内的呢?”   “奇书、骏马、佳兵归士,沃土、嘉禾、名畜归农,车船、器械、蓝图归工,金银、奇货、地图归商。宝船自然算是工匠行内的了。”   铁木真说:“对呀,宝船的龙头式上尽是工匠,我们又不是工匠,去看了也没用。”   玛鲁笑道:“铁木真,带我去看看嘛你不想要那艘船吗?”   铁木真心一动,说:“别跟我嘻嘻哈哈的!走吧”      百艘舰船就如一个小国,船上的人和东西凑起来,做出的事情会使人惊讶。现在那座珊瑚礁上就已经搭好了一座席棚,棚下摆着条案蒲团,茶果点心。蒲团由灵隐寺“借”来,茶具是景德镇的瓷器。点心里甚至有中国苏州的猪油桂花千层糕,和瑞典国的可可脂。谁也搞不清船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席棚里坐着十几个人,中央是一位白须老者,连绿衣使者都陪坐在他的右手,足见这老人的身份之崇。   铁木真、玛鲁乘小艇上了岛,所有人都立起迎接。那老人让出上座,铁木真说:“老先生万勿客气!我们是来看热闹的,敬陪末座就可以了!”   绿衣使者说:“铁木真阁下已与我们黄金同盟交手两次,我们都输了。前一次,地狱掘金救走了五个人;这一次,力举千斤巨炮轰毙海龙,威震群雄。今天的龙头本该是你的”   铁木真摇手说:“不!同盟里的规矩不能废!宝船属于工匠行内之物,我又不是工匠,这事与我无关。我是带玛鲁来看看热闹而已。龙头式如果还没有做完,请接着做。”   绿衣使者介绍那个白须老人说:“这一位,是黄金同盟里的工匠之王,筑城、造舰、制器械,天下无双。” 铁木真说:“失敬了!”老人逊谢了几句。   玛鲁问:“那么,这位老爷爷就是今天的龙头啦?”绿衣使者说:“按规矩,应该是的”   忽听海面上有个巨大出奇的声音传了过来:“宝船是我的!”   这声音只是一个人在喊,但却比单人的嗓音宏大了百倍。大家忍不住都循声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片白帆,正向这里漂来。玛鲁说:“这是谁啊?好大的嗓门,唱歌倒能出名。”   那船来得好快,仿佛在海面上飞行。上座的老人眼里闪光,站了起来:“好快的船”   来船不一会儿就到了珊瑚礁边,船只有两丈来长,形状甚奇:两个新月状船身用弯梁架起,共用一张三角大帆。左船身上有一个少年,乱头粗服,双目炯炯有神。右边船身里架着一个巨大的牛角状木筒,一头大一头小,看来刚才那巨大的声音就是用它发出的。绿衣使者叫道:“这位少年是谁?快请上来!”   那少年摸摸腰间的小弯刀,纵身跳上岛来,几步就跨到了席棚下,大喇喇地盘腿坐在那“工匠之王”的对面。绿衣使者向他介绍说:“少年人,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蒙古成吉思汗的后人,意大利贵族铁木真,英雄了得,今天独力扛起巨炮射杀了海龙。这位是我们黄金同盟内的工匠之王,鲁班的后代鲁能。”   这少年抬手止住了他,转向铁木真,从怀里掏出一根白色的骨头,说:“就是你杀死了我家养的龙么?”   铁木真看那白骨,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也瞧不出是什么动物之骨。于是说:“今天我确是炮杀了一头海兽,但不知是不是龙,绿衣使者谬赞,我不敢当。”   玛鲁扁扁嘴,对那少年说:“只能说你胆子很大,敢从海里把那死龙的骨头捞起来。谁能证明它就是你家养的呢?天下哪有专门养龙的人?”   少年把骨头收进怀里,说:“这位姑娘的话说得孤陋寡闻了。谁说没有养龙人?我中国在夏朝就有豢龙氏,供职水官。三代以后,豢龙氏不见于史籍,但并没有消亡,只是隐居于野罢了。不才我就是豢龙氏的后代,林挺,见笑了。下面我给大家讲讲养龙的酸甜苦辣”   玛鲁笑着说:“你吹牛吧?你是豢龙氏后代,有什么证据?”   林挺笑道:“彼此彼此!谁又能证明这位蛮力很大的铁兄就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呢?还有这位工匠之王鲁能,说他是鲁班子孙又有什么证据呢?公输般本不姓鲁,只是鲁国人而已,他的子孙姓了鲁,岂不可笑!”   玛鲁听他怀疑铁木真的身份,不由生气,一拍桌子:“哪里来的野小子,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铁木真拉了拉玛鲁的手,笑着说:“玛鲁,咱们又不是这儿的主人,不好以势压客。这位林老弟说话开诚布公,我是很佩服的。不过,我虽叫铁木真,却不姓铁。按照祖上的部族,我应该姓孛儿只斤氏。林老弟,这儿没有酒,我敬你一杯茶。”说着拿起桌上的茶杯,斟了一杯茶,亲手端给林挺。   林挺倒是一愣。他站起来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抹抹嘴巴说:“好!你老兄是位痛快人!我林挺佩服!”   工匠之王鲁能笑着说:“林老弟刚才的话,深得我心。其实我并不是什么鲁班后代。这个身份,是我师父给我编造的。”   此话一出,席上众人都目瞪口呆。绿衣使者问:“什么?您不是不是鲁班后代?”   鲁能说:“我多年来一直忐忑不安,窃居这个荣名,于心何忍?何况‘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如果别人只因为你是鲁班之后而敬重于你,那敬重又有什么可贵呢?但是,师父在世时为培植我的威信,亲口对别人说我是鲁班后代,我不敢否认;师父仙逝之后,我更不忍推翻他生前的话了——如果说明我本是毫无来历的一介小民,岂不是说师父撒了半辈子的谎?今天在这里澄清,也算卸下我心头的一付重担。但诸位要明白,并不是我师父一人撒谎,实际上我当时没有否认,也就是在帮师父撒谎。五十步笑百步,轻重不同,实质则一。”   林挺听得呆住了,他忽然跪下,向鲁能磕了个头:“鲁老先生,您这番话真让林挺佩服得五体投地。假如你被我侃侃说服,迫于无奈而承认自己的身份,那毫无可敬之处;但您主动坦承,就让人不得不佩服了。说实话吧,我也不是什么豢龙氏的后人,只是从海上捡来那‘海龙’的一根残骨,跟大家开个玩笑,希图讨点便宜而已。我很想拜老先生为师,不但学您的手艺,也学您光明磊落的胸襟。”大家看出了这个山野少年的脾气——玩世不恭,桀傲不驯,可一旦服人,就是死心塌地。   鲁能笑得白须颤动,说:“你跟我倒很对脾气!五十年前我也是这么拜师的。”   玛鲁喜欢新奇事,问道:“五十年前的故事?给我们讲讲好吗,你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是位老神仙吧。”   鲁能说:“好,我讲一讲。小伙子起来坐吧,我的故事要讲一会儿呢。”   林挺坐了起来。众人都目不转睛望着鲁能,想听他拜师的经历。   鲁能说道:“那时候,我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大概跟你的年纪差不多。我自幼喜欢制造新鲜器械,还算有些天份。有一次,我听说本县的关帝庙里有个道士在作法除妖,就去看热闹。原来那道士用的是偶人之法,所制偶人栩栩如生,骗过了大家的眼睛。我不服气,就指了出来。道士用剑比着我,说要使法术镇住我这个妖孽。我搬过一个他杀死的偶人,拆开来让大家看,里面都是些琴弦木键之类。道士急得连连跺脚。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当时太过急躁,不给人留些余地。如果那道士气急败坏,挥剑伤我,我一个小孩子又能如何自保”   玛鲁问:“那个道士怎么对付你了呢?”   鲁能笑着继续讲道:“我正在惶急,突然有个老农样的人拉着我,说:‘小三儿!你发了病,家里都在急着找呢,怎么跑到这里来啦?’说完拖着我就走。没多久把我拖到了城外的小山上,笑眯眯地坐下,说:‘小娃子很大胆,你怎么看出那道士的法术是假的?’我说:‘我自己也能造那些偶人。一个人心灵手巧,不该用自己的技艺去骗人。所以我就揭穿了他。’老农哈哈大笑,说要考考我。”   大家都好奇起来,不知道这位工匠之王当时曾受过什么样的考验。   鲁能说:“他从自己背的褡裢里掏出几样东西,让我拆开再装起来。我瞧了瞧,原来是小小的木牛流马,和一个能出音乐的盒子。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拆开后能把它们装得你都不认识!’老农笑着让我试试。我把木牛流马拆开,又装成了会走路的木人。把那音乐盒拆开,用心组装起来,里面的音乐本来是我听不懂的外国曲子,重装后变成了我们家乡戏的调。老农看看我,又看看我装的东西,脸色发灰,额头上流着汗,低声说:‘你这孩子真了不起!这木牛流马倒也罢了,音乐盒却是从西洋买回来的,里面的音乐是法兰西国宫廷舞曲。你竟能分辨出音调,重新组合成咱们的戏曲。你是谁的孩子?’我得意洋洋,说:‘我就是我,我爹是个做茶马生意的。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又是谁的后代?’他倒没生气,摸摸我的头说:‘人们叫我工匠之王。’我吓了一跳:‘工匠之王?那不是鲁班爷爷的称呼吗?’他说:‘我老了,这副手艺不想带进棺材里去,你给我当徒弟吧。’我跪下磕了几个头,就这么成了他的徒弟。从那以后,恩师带我走南闯北,有人问我出身,他就说我是鲁班的后代我开始时心里很不安,后来见大家都肃然起敬,也就渐渐地默认了。这默认,也种下了日后我担忧的种子。少年人,你刚才的话终于刺疼了我,长痛不如短痛,我就开诚布公坦白了自己的出身——我不是什么名人之后,我父亲是个做买卖的商人。但我自己白手起家,勤勤恳恳,也依靠我恩师的栽培,终于成为大家公认的工匠之王,不愧于任何巧匠。”   林挺又跪下磕了个头,说:“师父!听了你这故事,我更想从你学艺了。不知你能不能像五十年前你的恩师一样,大度包容我的毛病,收我为徒?”   鲁能哈哈大笑:“怎么不能!只不过规矩是要走一走的。当年师父考了考我”林挺说:“也要考我?好吧!”   玛鲁终究觉得林挺太过得意,想考倒他,说:“鲁老先生,能不能让我代您出一道题目?”鲁能说:“可以。”   玛鲁对林挺说:“在这岛的西边有一艘帆船,船上装有十架诸葛连弩。你能把连弩拆开再装好么?”   林挺站起来,说:“现今所谓诸葛连弩,并非诸葛亮所创,而是三国时曹魏的巧匠马钧所制。他把战场上获得的蜀国连弩拆卸钻研,再改造成今天的样子,功效增加了五倍。原来的连弩虽然胜在能连发,却难以及远,且箭力不强,马钧改造后的连弩,依然可连发十箭,但已能射出五十步,箭头可入木一寸,足够射穿士兵穿的皮甲。西边船上的连弩,恐怕是南京濮仲谦所制,现今也只有他还有这门手艺了。”   玛鲁一愣,说:“你倒见闻广博。动嘴不如动手,这就去拆个连弩过来吧?”   林挺说:“连弩不过能连发而已,杀伤力终究不如火铳。”   玛鲁笑着说:“一人持连弩,一人持单发火铳,射程之内杀伤效果都是一样的。你如难以造出连发火铳,就不必在此说嘴。”   林挺跳将起来,跑到自己的小船上。大家都望着他,他那船甚是新奇,船身是两个浮在水面的梭形柜子,甲板上有把手可以拉动,只见林挺拉开了一个小盖板,伸手到里面去,提出一只琵琶状的东西,捧着跳上岸,跑到席前,对玛鲁说:“请看我的连发火铳!”   不单玛鲁,席间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当时世上还没有能连发的火枪,这要算一大创举。林挺把那铁琵琶腹部拍了拍,发出空空的声音,说:“这里面有十份***,成小包排列,还有十颗铅弹与***配在一起。”在那琵琶颈上指点说,“这里是点火的火门,打出一颗子弹,第二颗就会由机簧顶落到这里,诸位要我试演么?”   玛鲁点头。林挺拿出怀里的纸媒,点燃了火枪上的火绒,端起枪来,对着海面上连续发射。只听砰砰连响,水面上跳起水花。一共响了十声。林挺回过身来说:“子弹打完,又需重装了。”   玛鲁笑道:“这支枪真好,能不能送给我呢?”   铁木真低声说:“玛鲁!怎么能随便要人家东西?”    林挺说:“宝剑遗烈士,红粉才赠佳人。你一个佳人该要红粉,要火枪干什么?”   玛鲁笑吟吟拿出自己的小火枪,向海面上一只飞翔的鸥鸟开了一枪,那鸟应声栽了下来。   众人都很惊讶。林挺玛鲁向她一抱拳:“好枪法!让我刮目相看!看来你也配得上用这枪了,你又是个大美人,本来你要什么,我不该拒绝,但是你适才很不礼貌,所以我不能给。”   玛鲁坐到椅子上,哼了一声说:“不给就算啦,有什么稀奇!”众人见他们俩都在耍小孩脾气,不由得笑了起来。   玛鲁说:“小豢龙氏,我还有道题目:你既然知道马钧造了连弩,知不知道他还造过指南车?”其实她没读过多少书,马钧造指南车是铁木真讲给她听的故事。   林挺说:“当然知道。“   “你能造吗?”   林挺背起手来:“现在我们有磁石司南,何必再用什么指南车呢?”   玛鲁用手指刮着脸:“造不出来何必吹牛呢?”   林挺一转身就跑下了岛,跳到船上,操纵着他的帆船绕岛航行了一周,边操船边叫:“你看我桅杆顶上的公鸡!”   他那桅杆顶上确有一只铁片做的公鸡,大家原以为是风向标,但看它随着船只转弯,总在缓慢旋动,鲁能说:“果然是指南车!那公鸡永远指向北方。”大家这才恍然,心里对林挺又多了一分钦佩。   林挺跳上岸,跑回席前,对玛鲁说:“怎么样?”   玛鲁笑道:“还真是指南车。我服了。”向鲁能福了一福,“老先生,我没有题目了,没能考住这位林公子。请你考吧。”鲁能向她伸出大拇指:“姑娘也是个坦坦荡荡的人物,胸襟不让须眉!”   林挺说:“这指南车是凭轮轴转动,驱动上面的方向标指向。虽然复杂,但徒然炫示其巧,于民生毫无损益,不是大巧。”   鲁能笑问:“那依你看,什么才是大巧呢?”这是他的最后一道题目。   林挺说:“同样用于指示方向,磁石司南简单灵便,不炫巧,不费时,制造容易,利于民生,定能流传后世。这才是大巧。大巧若拙,但天下莫能夺其席。”   鲁能哈哈大笑:“好孩子!你这个徒弟我收了!”林挺大喜,跪下磕头。席间众人纷纷祝贺鲁能收了个佳弟子。   铁木真说:“像鲁老先生和您的恩师这样的胸襟,虚怀若谷,不计小节,能容弟子超出其师,技艺才会一代胜过一代。而黄金同盟也因为有老先生这样的人物,才能经营得如此兴旺。”   林挺向铁木真施了一礼:“铁兄你看我这记性!”他轻轻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今天言语中多有得罪,千万海涵!”   玛鲁见他对铁木真谦逊,心里已经宽解,笑道:“你这人也真是的,傲起来就傲得鼻孔看人,谦起来又谦得头顶冲地。”   林挺笑道:“这是我从小的毛病,莫怪莫怪。”   绿衣使者说:“今天的龙头就是林挺了。这艘沉没的郑和宝船,挖出来以后要由你指挥修缮。”   林挺先时嘻笑,此刻却庄容躬身:“林挺从命!不敢有负郑和前辈。”   鲁能说:“咱们修好这艘船后,还要照这样子再造几艘,然后由铁木真带着航行世界大洋。”   铁木真惊道:“老先生!小子何德,敢率领众英雄行此壮举?”   绿衣使者说:“你不用过谦啦!今天这里上百艘战船,一万八千多人,谁没有见到你一炮杀龙的神勇?我黄金同盟从前跟你打过交道,更知道你情深义重,为救亲人爱侣,甘愿以血肉之躯忍受油炸;甚至连曾下毒害你的刺客也一并救了。这样的情,这样的义,难道服不得人么?”玛鲁听他说到“爱侣”,满脸羞得通红。铁木真只得答应了。   林挺对铁木真颇为亲近,正拉着他右手,要好好看一下曾经下油锅捞金币的是什么手,忽听“亚洲”号上的了望手喊道:“北方又来船啦——!”   众人登高北望,果见北方驶来一艘大战船,船上飘扬着日月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