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海峡里航行了三天,感到很枯寂。所以大家都盼望着有热闹看。炮声响起来的时候,铁木真正在吃他的中午饭。他扔下手里的牛骨头,问道:“哪里开炮?听上去是礼炮,不是打仗。”
拔都进来说:“少爷说得对,是葡萄牙船在放礼炮,他们的船准备进港了。麻林地港。很热闹的。”
玛鲁跳起来说:“热闹吗?我也上去看看!”
铁木真说:“你跟拔都上岸去吧,别闹事。那些黑人可都是信伊斯兰教的。”
“我不管别人信什么教。”玛鲁像特意找茬一样在铁木真背后说,“我又没参加过十字军!”
说完她就跟着拔都跑了。
铁木真站在船头上,眺望着港口,那里确实非常热闹。可以看见葡萄牙人正跟一个浑身花花绿绿,但衣着品位不高的小个子黑人交涉什么。像是问路,又像谈买卖。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回舱去看书了。
看书也没能看多久,玛鲁就喳喳地叫着进来了。她还拉着拔都和另一个男人。
那是个陌生人,脸带微笑,穿着当地的衣服。他一见铁木真就准备跪在地上。铁木真阻止了他:“别跪!我不是国王,你们这里习惯下跪吗?”
玛鲁说:“他在国王的宫廷里呆惯了,天天见到的都是这种姿势。他还想跟咱们一起走呢。”
铁木真让那陌生人坐下,然后开始试探他说什么语言。最后发现,这位叫“马明”的当地人,操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但他确实很聪明,他在地上又写又画,加上手脚的辅助,终于让舱里几个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说:“这位老大爷的模样跟我很像,我想跟着你们一起回家。我不是这里的人。”
“那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呢?”铁木真问。他的眼睛会说话是出了名的,所以这位“马明”看懂了他的询问,就连比带画地回答说:“我爷爷跟船队一起来这里,因为信清真教,他就留下了。娶了这里的黑色女人,生了我爸爸。我在这里很孤独,没有跟我一样长相的人。你们(他对着铁木真和拔都)很像我,我要跟你们回国去。”
铁木真知道下一个问题难以用手势或者眼神表达,就拿过了一张挂毯:“这些骑马的人,是你的同胞吗?”
马明抚摸着挂毯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不过,他们不是我们一家的。是另一家。”玛鲁几乎失笑:“这人是不是白痴呀?什么一家,另一家?”
铁木真说:“他指的不是家庭,而是民族。这挂毯上是蒙古族人,而他的爷爷是回族人。”
玛鲁惊讶地望着铁木真:“你竟然还能听懂他的话?”
“对。”铁木真点点头,“从小时起,我就学习了很多民族的语言。也包括蒙古话和汉族话。这个马明说的是汉族话。”
从这时起铁木真开始跟马明用汉话交流了。拔都和玛鲁都成了聋哑人,插不进嘴去。只见马明忽而面红耳赤,忽而捶胸顿足,话说得越来越快。最后,铁木真说了一句什么,马明连连鞠躬,退了出去。
舱内鸦雀无声,铁木真坐在椅子里低声说:“大元帝国已经不存在了。前些年我们一直在海上征战,竟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什么?”拔都不敢相信地问。
“元朝倒了,被一个姓朱的推翻了,姓朱的建立了‘大明’。八十年前,马明的爷爷跟着姓朱的皇帝派出的大船队,开到了这里,从国王那里收取了一头长颈鹿的贡献。因为他爷爷是回族人,而这里的人信回教,所以马明的爷爷就留在了麻林地宫廷里。他虽然在此成家立业,生儿养女,但却总是教小孩子说中国话,不使他们忘本。率领船队的大太监叫郑和。他又懂航海,又会打仗。他也是回族人。”
拔都忽然有种出虚汗的感觉,他慢慢坐在椅子上,仰天叹息道:“怎么会呢?忽必烈大汗的元帝国竟会被一个姓朱的给毁了,这姓朱的难道有法术吗?”
铁木真说:“没有大汗了,我们回去也看不见马可·波罗的富庶的大城市了。哼,‘天城’!哈哈”
“我们回去看看那个姓朱的。”拔都建议说。
“唉,好吧。”铁木真仿佛提不起劲来,连玛鲁几次三番地逗他也不行。
怯绿连号从麻林地港出发后,一路向中国回归。马明在船上简直睡不着觉,他一天到晚都在笑。白天,他在甲板上看水手们操船,借机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意大利话——在怯绿连号上,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和蒙古话是通行的。夜里,他坐在船长室内给玛鲁和铁木真讲述那些他爷爷讲给他的故事。铁木真不爱听什么姓朱的推翻了元朝,他就只讲“大明”建国后的事,尤其是“永乐爷”派出三宝太监,七下西洋扬国威的故事。但是据玛鲁从他的话里分析,“永乐爷”似乎本不该作皇帝,他抢了自己侄儿的王位。马明竭力否认自己曾说过类似的话。因为害怕死后“进拔舌地狱”。
马明说:“唉,现在,永乐爷恐怕早已经千秋万岁了。”他说完就哽咽着流下了眼泪。
“什么叫千秋万岁?” 玛鲁问,她的红头发在灯光下闪亮。
“千秋万岁,就是驾崩。”
“那什么又是驾崩呢?” 玛鲁问个不停。铁木真见马明窘得满脸通红,就说:“玛鲁!别再折磨马了。”但玛鲁的蓝眼睛带着笑意向他望了望,不加理会。
马明终于说:“我们中国人,对皇帝是不敢说那个字的。驾崩就是死。”
玛鲁说:“马,你见过中国的皇帝吗?”
马明慢慢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说到他死就流眼泪呢?他又不是你爸爸。”
“玛鲁!”铁木真低声喝阻。玛鲁却冲他翻了翻白眼。
马明说:“唉,我没有福气,可我的爷爷是被永乐爷召见过的。我记得小时候,爷爷一提起皇上就流眼泪。我这一辈子怎么也要面一回圣,免得入了土没脸见爷爷。这次回去,我就要想办法让皇上召见。”
玛鲁又不懂了,向着铁木真伸了伸舌头。
她对马明说:“你讲讲你们的大船队的事情吧。”
马明立刻精神焕发了,两眼炯炯放光,说道:“我是没有看见的,但我爷爷曾经在船队中作过郑和总管手下的副船长。当年,永乐爷说要‘内安华夏,外抚四夷,一视同仁,共享太平。’命郑和率领二万多人乘着二百多艘船,浩浩荡荡跨过大海,开往西洋。船队里有宝船、马船、战船、座船、粮船、水船等等。这艘小船算什么!最大的宝船竖有九根大桅杆,帆若垂天之云。当时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船,每次靠泊在岸边,都被当地人欢呼膜拜。大船队所载的两万七千多人,如以大明军制计算,有五个卫呢。”
他这些话可能得罪了拔都,老头哼了一声说:“大而无当,有什么好处?我们这艘怯绿连号上虽然只载有一百八十人,但是有二十门大炮,五十只铁挂钩,它的炮声曾经使欧洲的海盗们心惊胆寒!”
马明也是个一心维护自己声誉的人,他红着脸说:“你们的炮弹有多重?几斤几两?宝船上的大炮,能发射几十斤重的铅弹,能击穿三百步外的敌船。除了大炮之外,船上的火器还有碗口铳、赛星飞。改造了的诸葛连弩一次可射火箭百支,宋代遗制的‘床弩’,能射出箭头如巨斧的大箭。”
“恐怕这么大的船,会在夜里被别国的船看成岛屿吧?”拔都讥讽说。
“不!”马明急着解释,“你没见过郑和船队夜航的情景:千灯万炬,就像海上一座移动的城。船队是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火的。”
玛鲁笑道:“好家伙,这样的船队,到处放火倒是容易啦。”
马明说:“不对!他们从来没有放过火。船队远航到了占城、木骨都束、卜喇瓦、麻林地。每到一地,船队都跟当地番人公平交易,解决当地争端,甚至还曾在苏门答腊平叛,将叛王解回南京问罪。”
拔都仍不肯服气,说:“我们的怯绿连号,这六七年来在欧洲海上专门与海盗作战,科西嘉、克里特岛的海盗已经被我们少爷捕获了一大批。少爷自己是意大利人,征剿海盗也算庇护家乡了。郑和又凭什么去管别国的闲事?”
马明笑道:“永乐爷既是有为之君,内安华夏,外抚四夷嘛,何况那个叛王本来就是中国人。不过,三宝太监从来没有滥用过船队的武力,他没有建过要塞,没有抢掠过别的国家,所有交易都是公平合理的,郑和船队挟无比的武力,却处处与人为善,后来在西洋很多国家都留有三宝山、三宝井、三宝庙、郑和行香碑等等名目的纪念之物。”
玛鲁说:“我看这个郑和也是够?嗦的,带着那么大一支船队,够把周围国家都灭一遍啦。他自己找个好地方,率领水师去当皇帝不舒服吗?”
马明笑着说:“力量强了,要当盗贼是谁都会的,但正因为力量强了却反而不作盗贼,这才是君子之风。”
玛鲁说:“可我听到别人说,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强者的第一反应就该是去吃掉别人。防备对手进攻的最好办法就是进攻对手。”
当马明反驳玛鲁的时候,铁木真注意到他不愿得罪人:“你听到的话不一定都是对的。那是在食物有限的时候,在野兽们当中,才是弱肉强食;人处天地之间,五伦之内,在成为强者的时候,正应该以扶正天下为己任,才无愧于圆头方趾。”玛鲁侧过去,对着铁木真吐吐舌头。
马明看着玛鲁,又说:“何况,你以为随便带几万人的船队,到外国去就能当上皇帝吗?中国皇帝可以建船队,也可以毁船队。盗贼在老百姓心里,是没有地位的。”
铁木真轻轻叹息了一声:“马明,你讲得很好,可以睡觉了。”马明还想讲,但是玛鲁拉拉他的手,说:“睡吧,大家都想睡了!”
大家都去睡了之后,玛鲁来到马明的卧舱里,马明坐了起来:“你干什么?”
“嘘!别出声!我给你看样东西。”玛鲁说,“你从小就在学习写中国的字吗?”
“是呀。”马明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玛鲁从衣服里掏出几张纸来:“你能不能帮我认认这几个字?”
她把上次从鲨腹中取出的地图上的字抄在纸上,次序抖乱了拿给马明看。
马明一张一张翻看着,他识字不太多,认得很慢。玛鲁一个劲儿催他:“快点儿!认出来没有?”
“有几个字不认识,这五个都认得——宝、万、石、生、塘。”马明问,“你想干什么?”
“现在不告诉你。”玛鲁拍了拍马明的手,翩然而逝。
过了片刻,她又转回来,低声对马明说:“你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尤其是船长!听见了吗?被他们知道,我就没命啦!”
马明使劲点点头。他能看出来,这个女孩子现在依赖他。而马明是个君子,是典型的具备绅士风度的东方男人。东方人总有一种奇怪的平静,哪怕是看见大海站起来了,他也不会惊慌失措。
玛鲁又走出了卧舱,马明重新倒在床上睡了。
玛鲁微微笑着,像个偷吃了糖的小孩子。她钻进自己的卧舱里——在海船上是不能一味求舒服的,玛鲁的卧舱是由小储藏室改装的,所以她要进去睡觉就得“钻”。
她刚刚进去,直起了腰,就听见一个人的声音说:“你居然在这里也混了个单间儿,不错呀。”
玛鲁吃了一惊,借着舷窗映进来的一点月光,依稀看见一个人影淡淡地坐在窗边,清瘦如烟。她吁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那个人冷冰冰地说,“你怎么骗这个意大利人的?对那个达·迦马船长,我们可以利用葡萄牙宫廷里的势力,而且能够隐瞒你的女人身份。对这条船就没办法啦。我不相信你能瞒过去。”
“我没有隐瞒。”玛鲁说,“我告诉他了。”
“什么?”那个人惊讶地说,“你先是不顾同盟的命令,离开了葡萄牙远洋船队,来到意大利船上。然后,你又一意孤行,透露自己是女人的秘密!”
玛鲁毫不惊慌地解释道:“您听我说,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同盟的命令是尽量借助最强的帮手。这条威尼斯快船明显比葡萄牙船队要强,所以我觉得自己转移到这儿来是对的。”
“那么,你透露自己是女人呢?在大海上这可是有危险的呀。”
玛鲁叹息了一声:“是他先发现的。情势所迫,我不得不承认,为了同盟的事业,个人的危险就算不了什么啦。何况我还有刺客的第三条巧计可用——这位船长,他才只有二十岁出头啊。”
那个人沉吟了一会儿,终于不再提玛鲁的错误,而是问道:“接到鱼瓶了么?”
“接到了。”玛鲁回答,“我还是搞不懂,你们怎么会恰好把鲨鱼送到我们的船边来呢?”
那人说:“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哪。作一个刺客,不仅要会下毒,会射击,会布置机关,而且还要学会刻算阴阳,要让事情显得自然而然地发生。当你学会了这些事,你的敌人就会不知不觉地死在你手里——但他自己却还不知道。”
玛鲁叹了口气:“这么难,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呀?”
“刺客是杀一个人,长一分本事。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才学会现在这些东西的么?”
玛鲁在黑暗中摇头。那个人说:“你真傻,在这么黑的地方摇头,别人怎么看得见呢?幸好我是夜眼。”
玛鲁用细微的声音说:“姐,姐姐,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谁也教不了你。”那人说,“你要把握好自己的心。不要弄巧成拙,弄假成真,知道么?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提醒你这一句。还有,鱼瓶里的海图要看明白,接下来我们就要去找那个宝藏了。你得让这条船朝着我们的航向走。”她在玛鲁的小床上躺下,伸长腰肢叹息着,“好久没有踏踏实实睡一觉了。作刺客真苦啊,今天夜里我跟你挤着睡吧。”
玛鲁无声地点着头,爬到小床上,跟那个影子挤在一起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