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分裂的脑 脑分裂成两半，意识也会分裂成两半 一个头脑中有两种心智， 两种心智在思索各自的命运。 每天协调一致齐声唱， 然而斗争打破了和谐， 一首曲调变成两首， 和谐不复存在。 由仆人组成的合唱团围着一个男人，反复咏唱这首曲子。男人在哀悼，一个男孩和着每一个节拍，用小提琴的琴弓鞭挞他。男人咬紧牙关，回过头对伽利略说：“我叫你来看我的发现，这样你就可以证明我没有发疯了。”他就是发疯的韦诺萨亲王。 “第一个发现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亲王说，“我有一个仆人，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教他弹琴。他的右手非常灵敏，无人能比。但是他的左手！呸！左手就像是动物的爪子，弹起琴来像是畜生在敲打琴键。他是一个集天使与野兽于一身的人。所以，当时机成熟，我就要求塞勒诺（Salerno）医生打开他的颅骨，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塞勒诺按照我说的做了，我们看到了他的脑内部。我们发现，控制他的右手的天使般的半脑处在左边，而不是我们原先认为的右边。” 亲王举起一个很大的玻璃花瓶。这个仆人的颅骨就放在花瓶中，脑部保存完好，但只有左半脑。亲王说：“右半脑空空如也，这种空无是魔鬼的标识。”  伽利略想：是不是魔鬼暂且不管，这至少证明一个半脑就足够形成完整的心智——能说话、弹琴，还能做无数其他事情。但是伽利略不能继续想下去了。一眨眼的工夫，亲王让仆人们退下，然后带着伽利略沿着昏暗的、盘旋的楼梯往下走。  来到地下室，墙上的壁龛里盛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房间中间摆着一张大理石桌，桌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全身裹着一层覆盖物，看上去也像是大理石做的。他的手臂举过头顶，颅骨被打开了。塞勒诺站在后面，个子瘦长，面色忧郁，手上拿着两个铜格子，格子里放着一些小管子。格子与两个大缸相连，一个缸里盛满了冰，另一个缸里盛满了沸水。  塞勒诺低声说：“这个仆人不能让自己眼睛保持不动，所以我用自制的糨糊使他的眼睛直视前方。” 亲王对伽利略说：“这是我最了不起的发现。躺在这里的仆人从小就能够完全独立地运用双手，但是不管弹奏何种乐曲，弹到一半的时候，癫痫就会发作：身体僵硬、大声尖叫、口吐白沫。或许是魔鬼嫉妒他完美的演奏吧。他的演奏才能因此毫无用武之地。” 亲王继续说道：“所以我要塞勒诺打开他的颅骨，看看他的左右半脑是连着的（所有死尸的左右半脑就是通过又厚又硬的纤维连着的），还是分开的（就像一对夫妻音乐家，已经断绝了所有其他关系，但还是在一个房子里唱歌、生活）。” “塞勒诺是个魔术师。”亲王说，“他能打开活人的颅骨，而使人感觉不到痛楚。为了观察他在弹奏时脑是如何运作的，我用威尼斯水晶制作了一个壳，盖在他的脑上面，以保护脑部。结果让我们大吃一惊：在他弹奏时，左右半脑并不是分开的，而是联结着的，就像平时那样。于是，塞勒诺造了这些铜管，往里面灌入冰水或热水，铜管能够在瞬间变冷或变热。”  塞勒诺说：“伽利略，如果将他的整个脑的表层冰冻起来，那么他所有的活力都会消失：他会变瞎、变聋、变哑，会瘫痪，就像一具死尸。但是，如果像我现在做的那样，只是将右半脑冰冻，你会发现他的左手臂松弛地垂下来，显得迟钝、没有生气。”确实是这样的，这个人的左手臂垂下来，搁在身边大理石做的遮盖物上。塞勒诺说：“如果他的右半脑被冰冻起来，他的左半脑还在运作，他的右手还能弹出最动人的曲子。” “告诉这位客人你是谁。”亲王命令这个仆人。 “我是伊什梅（Ishma），孤独的伊什梅。”他回答道，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 “现在认真听我说。”亲王大声说道，一边拉动绳子：挡在伊什梅眼睛前面的大理石覆盖物被揭开了。 “伊什梅，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亲王说。 “我看到一位仙女，魅力四射，端庄大方，有一张甜美的脸。” “还看到了什么？”亲王问。 “没有了。”伊什梅说，“她应该戴一个百合花的花冠。她应该待在伊甸园里，那里鸟儿在唱着赞美她的歌。”  “你有没有不舒服，伊什梅？” “没有。”他回答，“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我的眼睛不能动。” “你的眼睛马上就能动了。”塞勒诺说。然后对伽利略说：“让他的眼睛直视前方，他的左半脑只能看到事物的右半部分，右半脑只能看到事物的左半部分。因此，我们可以问任何一个半脑一些私密的问题，而另一个半脑对此并不知情。” 伽利略想：很明显，左半脑有足够的、完整的意识，可以看、听、想。我们需要两条腿走路，但思考问题，一个半脑就够了。然而还是缺少了什么东西，他的意识只能看到雕像右侧。 “现在换过来试试。”亲王命令塞勒诺道，“开始了。” 塞勒诺将联结冰的铜格子移到左半脑，将联结热水的铜格子移到右半脑，这样右半脑就会恢复活力。 “他右半脑的语言能力没有左半脑那么好。”亲王提醒伽利略。过了一会儿，亲王看到仆人举起左手，垂下右手，然后就命令道：“告诉我你是谁。” “埃尔（El）。”仆人右半脑给出的回答。停顿了很长时间，接着说，“上帝。” “埃尔，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有奇怪的感觉吗？” “没有。”过了半天，埃尔回答道。 “你有什么改变吗？” “没有。”埃尔说。 “你前面是什么？”  过了一些时候，埃尔犹豫地说：“像野兽般的男人。” “这个男人旁边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埃尔说。 “还看到什么吗？”亲王问。 “像野兽般的男人。”埃尔回答。 伽利略想：右半脑也能形成完整的意识，能看、听、想、说，尽管说得很慢。但是这次他的意识只能看到雕像左侧。 亲王说：“接着看。塞勒诺，加热两个半脑。确保两个半脑之间的纤维也被加热。” 塞勒诺照做了，这时仆人抬起双臂，好像在做祈祷，但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你是谁？”亲王问。 “我叫伊什梅埃尔（Ishmael）。”仆人回答，“我能听到上帝说话。” “睁开眼睛。”亲王命令道。 仆人发出了一声惊叫。 “伊什梅，你为什么要惊叫？”亲王厉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亲王，我看到了他们两个人。我看到美丽的夫人，我还看到这个讨厌的畜生，他像野兽般拥抱着这位夫人。我看见他们缠在一起，恐怕他们的报应要来了。”  亲王用手帕碰了下仆人的眼睛，好像在安慰他。 “报应已经来了，伊什梅埃尔。这位夫人现在很纯洁。我已经将她净化了，她纯洁的灵魂将会离开她那可怜的身体。” 伽利略想：亲王还像以前那么疯狂，拿仆人的脑子开玩笑，或者说拿仆人的两个半脑开玩笑。然而，这是个很有趣的游戏。这个仆人的左半脑是伊什梅，右半脑是埃尔。当塞勒诺将两个半脑恢复正常，他不是单独地想起两个自己，而是将伊什梅与埃尔融合到一个意识中，成为一个伊什梅埃尔。这个伊什梅埃尔能够看到整个雕像。 伽利略问：如果冷冻的不是两个半脑，而只是联结两个半脑的纤维，情况会如何？ 塞勒诺很高兴，说：“这是个很聪明的问题。将他两个半脑的纤维冰冻起来后，他的双手仍旧有力气，但是伊什梅埃尔不见了。他分裂成伊什梅和埃尔两个人，一个能意识到事物的右侧，另一个能意识到事物的左侧。” 伽利略想：这么说脑分裂成两半，意识也会分裂成两半。 这时伽利略想到了一幅图像：他看到仆人的双臂，左手臂抬起，右手臂垂下，接着右手臂抬起，左手臂垂下，这样循环往复，抬起和垂下的速度越来越快。伽利略问塞勒诺：“告诉我，当你冷冻他的右半脑，然后又将它解冻，再冷冻、解冻，如此重复，速度越来越快，会出现什么情况？他会感到自己的改变，还是会以为什么都没变？” 塞勒诺回答：“每个半脑都会很快适应其所处的状态，并不知道缺失了什么。就如同你看不到自己背后的东西，但你没觉得自己哪里看不到。但是如果鸽子看不到身后的东西，它就会觉得自己是半瞎的。因此，如果一个人一出生就是瞎的，他就不会知道何谓看得见，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缺失了什么。如果他是独自成长的，他就会认为没有什么不对劲，就像一只整天在挖洞的鼹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意识不到。一次有人告诉我，美洲的一些野人具有另外一种感觉，是听觉、视觉、触觉、味觉、嗅觉之外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们具有惊人的能力：可以判断一个人的言辞和行为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像我们能够闻出红酒是好是劣，这些野人能够感觉到真或伪。如果他们觉得你明显在撒谎，他们就会蹲在地上，仰起头，发出低沉的怒吼。你是否觉得自己缺失了这种感受真相的奇异的第六感呢？你会因为自己没有这种第六感而产生一种被剥夺了的感觉吗？” 伽利略说：我怎么知道呢？我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所缺失的东西。实际上，一个人的心智就是一个宇宙，但这个宇宙是有边界的。不管边界之内的宇宙有多大，我们都无法跳到边界之外。 “是的。”塞勒诺说，“那么一个人需要拥有多少心智呢？” 注解 卡洛·杰苏阿尔多（Carlo Gesualdo）[\[1\]](#id_1_15)是意大利韦诺萨的亲王，与伽利略年纪相仿，以他独特的风格闻名（不只是音乐方面的怪诞风格）。杰苏阿尔多的妻子与她的情人被他当场抓住，他用剑杀死他们，然后将他们的尸体挂在宅邸前公开示众。之后，他受抑郁症的折磨，让年轻的仆人不停地狠狠鞭打自己。他在那不勒斯的宅邸后来转到雷蒙德·迪·桑格罗（Raimondo de Sangro）[\[2\]](#id_2_13)手上。桑格罗是圣塞韦罗亲王，像杰苏阿尔多一样喜爱听年轻男孩唱歌，并沉迷于炼金术。据说他和医生塞勒诺为了做出人体血管和器官的完美模型，给一个男人和一个孕妇注射了一种神秘的麻醉物。他们做的模型现在还保存在圣塞韦罗礼拜堂中。另外，塞勒诺与桑麻提诺（Sanmartino）如何将大理石做的覆盖物盖在基督身上，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基督的石像现今陈列在圣塞韦罗礼拜堂中央。大理石雕像《谦逊》（Modesty）也陈列在礼拜堂中。雕像以桑格罗亲王的母亲为模型，由安东尼奥·科拉迪尼（Antonio Corradini）[\[3\]](#id_3_13)雕塑。雕像的寓意是：必须揭开面纱，才能获取知识。雕像《幻灭》（Disillusion）以桑格罗亲王的父亲为模型，由弗朗西斯科·奎埃罗（Francesco Queirolo）[\[4\]](#id_4_9)雕刻，表现人物在智者的帮助下努力挣脱错误信仰的束缚。左右半脑的图片来自阿西里·路易斯·福维尔（Achille-Louis Foville）[\[5\]](#id_5_7)的图册，左右半脑被剖开，是为了展示联结左右半脑的胼胝体。实际上，有很多患者在做了脑半球切除术后还能过几乎正常的生活。文中对塞勒诺实验的描述，是受韦达测试（Wada test）的启发（加上作者的想象力）。韦达实验过程如下：将麻醉剂分别注入左右半脑的血液循环中，测试左右半脑的独立功能。一般来说，左半脑控制语言能力，或者说与语言能力关系更密切。加扎尼加（Gazzaniga）、博根（Bogen）、斯佩里（Sperry）等人做的一些经典实验证明：脑分裂后，每个半脑只能看到一半的视野，而对另一半脑看到的视野一无所知。 [\[1\]](#id_1_14) 卡洛·杰苏阿尔多（1560—1613），韦诺萨亲王、孔扎伯爵，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著名作曲家、鲁特琴演奏家。——译者注 [\[2\]](#id_2_12) 雷蒙德·迪·桑格罗（1710—1771），意大利贵族，发明家、作家、科学家，因重建那不勒斯的圣塞韦罗礼拜堂而闻名。——译者注 [\[3\]](#id_3_12) 安东尼奥·科拉迪尼（1668—1752），意大利雕塑家。——译者注 [\[4\]](#id_4_8) 弗朗西斯科·奎埃罗（1704—1762），意大利雕塑家。——译者注 [\[5\]](#id_5_6) 阿西里·路易斯·福维尔（1799—1878），法国神经病学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