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夜幕降临之一：死亡 如果意识是整合信息，它会随着人的死亡而消失 火熄灭了。炽热的脑中的火焰熄灭了，不再闪亮，只留下灰烬，证明灵魂曾经存在过。灰被风吹上天，我们可以触摸到灰，不像灵魂那样不可触及。我们还可以将灰握在掌心，而意志是不能被握住的。灰很轻，没有呼吸。它越飘越高，飘过屋顶，飘过树林，吞没了冷漠的城市，使太阳变得暗沉。 布鲁诺被烧死了，但是伽利略还在。他的眼睛能看见，他的心能感受，他的心智产生关于死亡的阴郁的想法。布鲁诺是个傻子。如果死亡没有意义，为什么要结束生命？如果他是对的，为什么要做殉道者？如果他渴望的是永恒，那么他应该知道，哲学家追求永恒是不可靠的言语的永恒。对科学家而言，真理是永恒的，而真理需要他用一辈子时间去发现。因此，布鲁诺错了，伽利略没错。布鲁诺以死为傲，而伽利略是明智的。伽利略这样心不在焉地想着。 布鲁诺在一个清晨被带走，他的灵魂在脆弱的身体内沸腾，脑中冒出各种景象，他滔滔不绝地描述这些景象。因此，他们将他的舌头用钳子夹住，但是他脑中的思想还在翻腾。在持续的压力下，他的意识要爆破了，他感到自己将要冲破束缚，在宇宙中散落。但是，当他们开始放火烧他的时候，很奇怪，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们说，没什么好怕的，因为一个理性的人是不会对感觉不到的东西感到害怕的。 看不到他害怕的事情——看不到、听不到， 触摸不到、尝不到、闻不到，没有什么可以想的， 没有什么可以爱的，没有什么可与之相连的。 死亡是不可逆的，也许不可逆性是宇宙的法则；也许不是一项法则，而是一项判决，一项惩罚所有人的有罪判决。像布鲁诺那样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会不会更好呢？布鲁诺将死亡的时间推迟了一点点，使某些东西的生命延长了一点点，使亮光在黑暗的永恒中闪烁了一下。没有骄傲，没有法则，死亡是最大的损失。  是谁的损失呢？是死去的她的损失，还是为她的死亡而哀悼的他的损失？伽利略的女儿在她临死前这样安慰伽利略：他死的时候将带着痛苦和记忆去拥抱一个影子，好像影子是有血有肉的。而且他的亮光会持续，但是她的呢？她将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等待她的是没有黎明的夜晚。她不会再被闹钟吵醒，修道院花园中的苹果熟透了也不再会有人去采摘。那个早晨她迅速地拉开窗帘，最后一次让阳光照进房间。那根蜡烛不会再燃烧了。她出生在布鲁诺死亡的那一年。 当他自己的死亡降临的时候，一切都将终结。如果他的死亡是带着报复而来，情况就更糟了，他将会很悲惨，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他看到他们将她带走，伤害她，使她透不过气，将她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一切都结束了。  布鲁诺将他引入迷途，经过一扇铜质的大门，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厅。地面微微倾斜，往下走得很轻松。他非常仔细地看，辨认出墓碑上发出的微弱的光。无数墓碑延伸着，消失在远处。他触摸平滑而冰冷的大理石，他的手在颤抖。她安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身体冰冷。这么善良的人也会死亡，任何事物都会消亡，这就是规律，永恒不变的规律。  布鲁诺带着伽利略继续前行，一排排的墓碑消失了，每个墓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此时出现一面黑色的墙，这面墙永久地陷进地面。他摸着墙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没有穷尽。在远处，墙消失在夜晚的雾气中。雾气中没有名字，这个充满雾气的夜晚属于那些无名的逝者。  他与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一些数字很大，有些是天文数字。但是死亡人数的数字太大了，他似乎无法接受，只能尽力忍受。这不是一个单独的数字，而是由无数个数字组成，每个数字都代表一个意识世界。他有限的情感怎么能接纳所有的数字？在他的情感世界里，他独自站立着，亮光照耀着他，他看到最爱的那个人发出的亮光，而其他人的脸孔隐藏在黑暗中。  每个人都曾经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发出明亮的亮光，生气勃勃，和他一样有生命力和意识。100万个人同时向他表达悲痛的情感，他怎么能够一下子理解这么多呢？他没有想到死亡毁灭了这么多人。他的同情心剧增，为这么多生命的消逝感伤。如何计算这一损失？将每个人的损失叠加起来，将会是多少？ 这就是死亡。死亡不是生命的消逝，不是不会动了，而是内心的亮光消逝了，而外在的火焰无法将亮光重新点燃。死亡就是永远地失去意识，死亡就是脑内的信息被撕成碎片。身体消逝了，灵魂也随之消逝。 死亡不是我们曾经认为的那样：心跳和呼吸停止，身体的主要系统全部失灵。伽利略出生的那一年，米开朗基罗死了，而那一年安德雷亚斯·维萨里（Andreas Vesalius）[\[1\]](#id_1_45)在众人面前解剖一个贵族。这个贵族已经死了，但是剖开他的胸膛，发现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这说明脑已经死亡，但心还没有死，维萨里也因此不得不开始逃亡生活。脑死亡了很久后身体还活着，既然如此，到底何谓死亡？一个女人的脑死了两个月后，心脏还在跳动，她还在此期间生了一个孩子。此后，医生开始慎重对待脑死亡。死人必定是停止呼吸，四肢、脸部、舌头感觉不到疼痛，眼睛不会动，瞳孔对光没有反应。然而脊椎可能会抽搐几个小时：像拉扎勒斯[\[2\]](#id_2_33)那样，死人会坐起来，伸出双臂，愚弄别人，使人以为他还活着。  然而要相信死亡并不容易。人们普遍认为有了身体才有灵魂，而意识和灵魂连在一起。一个人的身体可能会永远消亡：随着年龄增长，身体最终会垮掉，像被损坏的物品。身体会背叛灵魂，但是灵魂怎么会腐烂？ 对一个好思考的人来说，这种慰藉一文不值。假设有一天伽利略死了，哪一个伽利略的灵魂会继续存活下来？是那个腼腆的、谦逊的年轻伽利略，还是那个宣告自己的发现的成年伽利略？是那个傲慢的学者伽利略，还是晚年那个痛苦的隐士伽利略？是那个观察到木星的4个卫星的伽利略还是那个低垂着眼睛，连自己女儿在说什么都不知道的伽利略？又或者是那个看到自己的肉体死亡而被吓坏了的伽利略？ 他回想起自己的所见。只要给人的脑部一击，人的经验就会消失：有一天哥白尼的灵魂会与他的脑子一起消亡。伽利略的灵魂存在于他的脑中，每天他睡着的时候，灵魂就休息；他醒来，灵魂也开始活动。他记得那个年老的女画家，她不仅瞎了，甚至不知道看见东西是什么感觉：她脑后部受到的创伤使她的灵魂残缺不全。 因此，意识存在于脑中。脑部的联结有一个生长、修整、完善的过程，由此建立脚手架。通过脚手架，产生感受质的形状，这时脑子处于鼎盛期。接着脑子开始衰老、枯萎，很快会变得干枯，灵魂也随之消亡。意识不能被简化为物质：Φ在本质上是不能被简化的，是唯一真实的东西。但是意识确实依赖物质：如果脑子被损坏，灵魂也会随之崩溃。 那么他为什么要相信灵魂不死？为什么但丁相信灵魂不死，创造出无数沉闷乏味的鬼魂？为什么牛顿（出生在伽利略去世的那一年）将宇宙束缚在他发现的规律中？他们缺乏的不是信仰，而是想象力。他们无法想象，在随机变化和选择的过程中，身体的构造会逐渐趋于完美。因此，他们幻想那是出自灵巧的造物主之手。他们无法想象，由于脑中那些单调的物质的作用，人能弹奏出鲁特琴天籁般的乐声。因此，他们幻想有一个超越的灵魂存在于脑内，在那里倾听，而这个灵魂不会灭亡。灵魂弹奏着脑内细细的琴弦，就如同音乐家弹奏鲁特琴的琴弦；当琴弦断裂了，灵魂就开始歌唱。 也许只要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要科学无法解决这个任务，灵魂还会存在于那个神秘的庇护所里。但是，如果意识受理性支配，灵魂的神秘性就会消失，像一阵冷风吹散迷雾，而且灵魂必定会死亡。也许吧。他以前曾经想错了：他以为潮汐证明了地球围绕太阳旋转，但是他错了。也许当肉体消亡的时候，灵魂会脱离肉体。也许太阳围绕着地球旋转。  注解 “夜幕降临之一”将我们带回到第一部分沉重的巴洛克氛围中（巴洛克氛围是黑色的，没有华丽绚烂的金色）。1600年，焦尔达诺·布鲁诺全身赤裸倒挂着，被烧死在罗马百花广场的一根火刑柱上。布鲁诺的雕像也立在百花广场上，雕像由埃托勒·费拉里（Ettore Ferrari）雕刻，雕像的照片由贾斯特罗（Jastrow）拍摄。布鲁诺宣扬哥白尼学说，并认为灵魂遍及整个宇宙。布鲁诺的审判者是罗伯特·贝拉明（Robert Bellarmine）红衣主教，他要求布鲁诺放弃异端邪说，但是被布鲁诺拒绝了。这一章中的引文来自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3\]](#id_3_29)的诗歌《晨歌》（Aubade）。伊拉里亚·德尔·卡雷托（Ilaria del Carretto）[\[4\]](#id_4_23)的头像是根据卡雷托在卢卡的石棺中的样子雕塑的，由雅各布·德拉·奎尔查（Jacopo della Quercia）[\[5\]](#id_5_17)雕刻。伽利略的女儿苏尔·玛丽亚·西莉斯特（Suor Maria Celeste）出生于1600年，布鲁诺于那年去世；牛顿出生于1642年，伽利略于那年去世；伽利略出生于1564年，米开朗基罗于那年去世。华盛顿的越战纪念墙照片由格林·洛（Glyn Lowe）拍摄。黑影照片来自亚伦·雷奈（Alain Resnais）的电影《夜与雾》（Night and Fog），浅浮雕《对无辜者的大屠杀》（The Massacre of the Innocents）由乔凡尼·皮萨诺（Giovanni Pisano）[\[6\]](#id_6_11)雕刻，位于意大利皮斯托亚的圣安德烈亚教堂。脑死亡的患者由于脊椎条件反射，偶尔会坐起来。画像《拉扎勒斯的复活》（The Resurrection of Lazarus）是卡拉瓦乔的作品（文中图片截取了画像的局部），现藏于意大利墨西拿地区博物馆。《隆达尼尼圣殇》（The Rondanini Pieta）是米开朗基罗的作品（文中图片截取了雕像的头部），现藏于米兰的斯福尔扎城堡，米开朗基罗在去世前几天还在雕刻这座石像。 [\[1\]](#id_1_44) 安德雷亚斯·维萨里（1514—1564），比利时解剖学家、医生、近代人体解剖学创始人，其作品《人体的构造》是人体解剖学权威著作。——译者注 [\[2\]](#id_2_32) 根据《约翰福音》记载，耶稣让死了4天的拉扎勒斯复活。——译者注 [\[3\]](#id_3_28) 菲利普·拉金（1922—1985），英国诗人、小说家。——译者注 [\[4\]](#id_4_22) 伊拉里亚·德尔·卡雷托（1379—1405），意大利女贵族，卢卡城领主保罗·奎尼基（Paolo Guinigi）的第二任妻子。——译者注 [\[5\]](#id_5_16) 雅各布·德拉·奎尔查（1374—1438），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雕刻家。——译者注 [\[6\]](#id_6_10) 乔凡尼·皮萨诺（1250—131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雕刻家、画家、建筑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