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着魔的脑 大脑皮层的神经元同时猛烈发放，如癫痫发作时，意识会消失 借着微弱的灯光，伽利略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个狭窄的院子，四周围着三四排的木板。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挤在木板边上，将木板挤得摇摇晃晃，嘎吱作响。村民们尽力探出身，大声叫喊着，伽利略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叫喊声一阵一阵的，时断时续，听上去像是从高处传来似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伽利略想：这个地方的气候也恶劣了。凛冽的寒风刮起时，伽利略用羊毛织物捂住了耳朵。 院子中央的木轮上面绑着一个女孩，大概有16岁，她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腰上也绕着一根绳子。她的长头发垂向一边，浸在一个肮脏的水桶里。为了看清楚她，伽利略握紧了望远镜：一个胖修士正忙着摆弄这个女孩，他戴着黑色的面罩，看不清他的脸。一个看上去像神职人员的男人站在修士旁边，似乎在大声朗读，但是听不到他在读些什么。 伽利略感到有人在拉扯自己的外套，是两个面容消瘦、显得老相的孩子。伽利略吓唬他们，想让他们松手，但是他们宁愿挨打也不让他走。这两个孩子带着嘲讽的神情，递给伽利略一张纸条，从纸条上字迹可以看出写字的人意志坚定、颇有教养。但这两个孩子攥着纸条不肯放手，最后纸条被撕成两半。伽利略不得不使劲将他们的手腕反转过来，但是他们的表情一点都不痛苦。其中一个孩子带着讥笑的表情对另一个孩子说：“我们其中的一个。我们其中的一个。”伽利略听到的好像是这样的。 这张纸条是学识渊博的赫尔姆斯塔特（Helmstadt）医生写的。纸条上说这个女孩是个癫痫患者，医生希望通过她最终证明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医生转弯抹角地表达了他的观点：癫痫不是由超自然的因素引起的，而是由于人脑内的精气过于旺盛导致的。这些村民与粗鲁的修道士可能以为她是一个女巫，会在癫痫发作时与魔鬼性交。但是他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宗教只是幼稚的消遣物，世上没有罪恶，有的只是无知。”医生的纸条上是这么写的。 胖修士头朝向天空，用粗俗的拉丁语大声喊着：“现在有了上帝的帮助，这个女人会招供一切的。”一个女人非常气愤地来到院子里，手上拿着一个大平底锅：锅里的豆子全都腐烂了。她说这肯定是女巫所为，修士将这个女人打发走。这还不算，还有更严重的指控。神职人员慢慢摇动木轮，似乎要确保听到木轮发出的每一声刺耳的声音。伽利略听到他用文雅的拉丁文说：“漂亮的女人就像是母猪鼻子上的金戒指。”他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向上卷起。伽利略看到一个男人手里拿着工具，从后面出来，向女孩走去。伽利略想：这个男人一定是医生。  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叫喊声，把女孩的声音淹没了。医生站在后面，用手摸着女孩的头，似乎再一次确定一切都正常。然后轻轻地拨弄她的头发，好像在细细打量一件珍贵的编织物。医生用手上的工具小心地检查她的头皮，很明显他希望尽量不给她造成任何伤害。忽然，他高高举起手，手上拿着的工具看上去像是一把很大的外科手术刀。他狠狠地割了几下，撕掉一小块头皮，头皮还跟下面的骨头连着。他盯着女孩头上开口的地方，绕着她身边走了一圈，接着似乎朝伽利略招了招手。一盏油灯照在女孩暴露在外的脑的表层上，医生快速地用手指将表层擦干净。女孩的脑跟她的皮肤一样苍白。  伽利略差点叫出声来，不过就算他喊出来，声音也会被人群的喧闹声所淹没。他差点让人们注意到自己，这是很不明智的，因为你不知道一群难以驾驭的民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而且，这两个小孩也很碍事，他们紧紧攥住他的衣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医生在跟女孩说话，想让她平静下来。修士举起手臂，人群安静了下来。医生看着女孩头上的开口处，朝伽利略做了个手势。教堂的钟声响了，伽利略透过望远镜看到她的脑忽然肿胀起来。医生的眼睛发亮了。他问女孩，是否要做祷告。她说想做，在她做祷告的时候，脑先是肿起，接着又平伏下去。伽利略想，祷告使她的脑很兴奋。 人群中发出吵闹声。医生保证很快就好了。神职人员很不耐烦。他的名字叫施莱普福斯，年轻时就因出色的服务而被任命为裁判，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他的主要原则很简单：罪恶是不容怀疑的。他很乐意为科学的利益服务，只要科学服务于更高的利益。  医生递给女孩一点喝的东西，她急切地接过杯子喝了。忽然她尖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被绑在木轮上的四肢紧绷，被绳子绑着的背部也弓了起来。医生问她问题，或者碰碰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失去意识了。”医生说，“正如我的估计，喝一小口就足以让她晕过去。” 伽利略看着她的脸：嘴唇发青，眼睛上翻，牙关紧闭。此刻她嘴边泛起唾沫，接着唾沫变成了红色，她的身体开始猛烈地摇动。 医生两眼发光，在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脑部表层都是血。最后，医生得到了证据：兴奋使脑部肿胀，从而引发癫痫。修士在黑色面罩后面龇着牙，他也得到了证据：她着魔了，魔鬼正在使劲摇晃她。最后，她的身体停止了晃动，像死尸一样躺在那里。雪花飘落到她灰白的肌肤上。  “过一会她就会醒过来的。”医生忽然走到伽利略的背后，说道。医生中等个子，身体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在脖子处用一条小金属链系着斗篷。他脸上的皮肤还很光滑，但两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他们以为她被魔鬼缠身，这些粗野的下等人。当然不存在什么魔鬼。仅仅是因为精气太旺才使她的神经颤抖。这个女孩脑部的硫过多，精气一下子释放出来，导致她的身体僵硬并抽搐。” 伽利略问：你给她喝了什么？ “樟脑油。”医生笑着回答，“她得了癫痫，这点很确定。但是我要确保她在合适的时间发作。” 伽利略想起弗里克给他的那本书，书上说癫痫实际上是由过多的神经发放引起的。医生用的方法是对的，但是伽利略十分讨厌这个人。这个女孩患有严重的癫痫，意味着她的大部分脑细胞高频率地一起发放，而在正常状态下，只有少数几个神经细胞群体进行强烈发放，其他的脑细胞很安静。神经元受损而不能发放（像哥白尼那样），会引起意识逐渐消失。不仅如此，如果所有的神经元同时发放，意识也会逐渐消失。打个比方，如果所有人都一起叫喊，那就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都活不了多久了。”医生好像知道伽利略在想些什么，插话道：“我也无能为力。她还是这样好，为一项正当事业做出贡献。” 那你自己呢，你又做了什么？伽利略想。 然后他又想：在这样一个粗俗的地方，在这样一种恶劣的天气条件下，怎么会有人施以援手呢？  注解 通过观察脑部血流量的变化可以检测大脑活动的变化，这一发现要归功于意大利心理学家安哥拉·摩梭（Angelo Mosso）。摩梭在19世纪末记录了一个颅骨受损患者大脑皮层的搏动情况。马库斯·雷克尔（Marcus Raichle）在《现代神经影像的历史学及生理学基础》（2003年发表于《心理科学》杂志）一文中写道：“摩梭对一个名叫贝提诺的农民进行研究。贝提诺受过伤，致使颅骨出现永久性的搏动问题。有一天，摩梭正在用一种精巧的装置记录贝提诺大脑皮层的搏动情况，这时教堂的钟声响起来，正好是中午。摩梭注意到贝提诺大脑皮层的搏动忽然加快。摩梭问他是否需要做午间祈祷，他说好的。他祈祷的时候，大脑皮层的搏动又加快了，之后恢复正常速度。接着摩梭让他做8乘以12的算术运算，这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认知激活实验。当摩梭提出问题，贝提诺的大脑皮层的搏动就加快，之后恢复正常速度；贝提诺回答问题的时候，也是如此。由此摩梭得出结论：脑部循环的变化与认知活动有关。”用樟脑油引起癫痫发作可以追溯到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1\]](#id_1_19)。圭多·卡格纳希（Guido Cagnacci）[\[2\]](#id_2_17)的画作《晕倒的玛达琳娜》（Maddalena svenuta）现藏于罗马国立古典艺术馆。圣女贞德与正在偷窥的修士这两幅图片来自德雷尔（Dreyer）导演的电影《圣女贞德受难记》（The Passion of Joan of Arc，1928）。最后一张图片是圣女贞德的眼睛，而另一张图片里的眼睛可能与纳粹医生约瑟夫·门格勒（Josef Mengele）的眼睛有些相像。这一章描述的某个北方农村的猎巫行为，参照托马斯·曼（Thomas Mann）[\[3\]](#id_3_17)《浮士德博士》（Doctor Faustus）里的一个故事，以及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4\]](#id_4_13)的小说《审判》（Trial）。结尾伽利略的想法奇妙地回应了弗里德里希·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t）[\[5\]](#id_5_11)的《悼亡儿之歌》（Kindertotenlieder）：“在这种天气，在如此害怕的情况下/我不该让孩子们出去/他们被带走了/我什么都不敢说……/这只是些无聊的想法。” [\[1\]](#id_1_18) 帕拉塞尔苏斯（1493—1541），文艺复兴时期瑞士医生、植物学家、炼金术士、占星师。——译者注 [\[2\]](#id_2_16) 圭多·卡格纳希（1601—1663），意大利巴洛克风格画家。——译者注 [\[3\]](#id_3_16) 托马斯· 曼（1875—1955），德国小说家、社会评论家、1929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译者注 [\[4\]](#id_4_12) 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德语小说家、存在主义先驱。——译者注 [\[5\]](#id_5_10) 弗里德里希·吕克特（1788—1866），德国诗人、翻译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