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4章 夜幕降临之二：痴呆症 痴呆症患者的意识是分裂的 生命之水在记忆之河中流淌，直至夜幕降临，如同断裂的树枝在河流中漂荡。 周围的一切是陌生的。长廊上，一位修士弓着背，带领伽利略进入一个昏暗的房间。房间很大，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耶稣受难像挂在墙上。地面铺着稻草，发出马厩刺鼻的气味。在远处一个黑乎乎的角落里，有一个草垫子。垫子上方，天花板的铁链上面吊着一个笼子，笼子由几块粗糙的木板做成。伽利略走近一点，发现这几块木板其实是一个颈手枷。在一个开口处，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在低一点的两个洞口，有两只光脚伸在那里。笼子上方还有一个洞，伽利略睁大眼睛，辨认出洞口上方是一个人的脑袋，黄色的头发遮住了脸。在笼子里吊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这个人在里面枯萎了，像这个笼子一样毫无价值。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在盯着什么东西看，眼神空洞。他是谁？ 这张脸让伽利略想起了什么。当他认出这个人的时候，他打了个冷战：这是贝拉明红衣主教，宗教裁判所所长。这个人曾经宣称哥白尼是教会的敌人，并判处布鲁诺火刑。伽利略感到愤怒，同时又有点怜悯他。 带路的费那离修士对伽利略说：主教发过誓，要过穷苦的生活，他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房间。 伽利略问，他还想要经受痛苦与不幸吗？他为什么被吊在笼子里，像一只面容枯槁的鸟？  费那离低下头说：“医生怕他伤害到自己，所以将他吊起来，像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样吊着。” 红衣主教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也没有说一句话。伽利略清楚地记得，他学富五车，是教堂的支柱。他说出来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由于话语能带来某种后果，尤其是他的话，因此在说之前，需要再三思索。 也许红衣主教也像伽利略一样，对真理充满敬畏。他曾说过他热爱真理。只是主教认为真理存在于话语中，而伽利略认为真理存在于事实中。而且主教认为每个基督徒都拥有真理，而伽利略认为是自己发现了真理。 “主教是教会中最博学的人。”费那离突然插入道，“他会背诵圣经，知道圣托马斯[\[1\]](#id_1_47)所有事迹，并熟知他的理论。” 伽利略说，我知道。但同时他想：主教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如他认为哥白尼学说是错的。他说过，如果哥白尼学说是对的，我们就会飞离地球，或者要绕着地球爬行，像蚂蚁绕着气球表面爬行那样。伽利略知道他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学识过于渊博，会成为一种诅咒。”费那离说，“主教以前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写作。但是教会规定，耶稣会会士不能连续工作两个小时以上，所以他在工作了两个小时后，就将羽毛笔抛向空中，再接住，然后继续写东西。这成了他终生的习惯。他写的东西既富雄辩性，又简洁明了。《死亡的艺术》（The Art of Dying Well）是他最有名的著作，他知道这本书能取悦上帝。但是，上帝似乎要让他死得很悲惨，比关在笼中的野兽还要悲惨，他如今成了没有心智的行尸走肉。” 伽利略说，也许他书读得太多，把脑子烧坏了。 “也许人有了学识就会骄傲，而骄傲的头脑必定会被命运的齿轮压碎。”修士说，“我在他后来写的东西里发现了这个。我在某些段落下面划了线。” 烛光很暗，伽利略只能看到几句话：“你不应该像畜生那样活着，而要去追求知识”；“如果上帝的右手握着真理，那么他的左手握着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当我犯错时，他对我说：选择吧！我会谦卑地跪在他面前，说：天父，请赐予我真理！真理掌握在你手里。”还有：“只有那些有渴望、努力奋斗的人才能被拯救。”最后一句是：“奋斗，追求，发现，绝不放弃。” 修士盯着伽利略，说：“我不确定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恐怕他最后失去了信仰。这些话代表智慧的顶峰，还是预示堕落的开始？我能够辨认出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思想已经支离破碎，知识让我反胃。” 伽利略冷冷地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思想和胃、真理和消化不相融。后来他还写了什么吗？ “他又写了7个月。”修士说，“他写啊写，将羽毛笔抛向空中，但他再也抓不住笔了，只能花上几个小时在地上找笔。最后他写了满满7本册子。他的字太小了，连自己都看不清楚。我自然也认不出来。但是他还是继续写。我敢肯定，他将毕生的知识都倾注到了这7本册子中。” 伽利略说：让我看看。修士递给他第一本册子。伽利略打开来，几乎看不清里面写了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发现有些词汇他认得，写得杂乱无章，在不同词汇中间划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看到下面这些词：虚荣、自爱、谦卑、完满、吹嘘…… 伽利略说：给我最后一本册子。他发现这本册子的字体更加细，但词汇中间歪歪扭扭的线没有了，而且词汇很短，他要非常仔细才认出是一些希腊字母。一页页重复写着下面这些字母：ΟΟΟΟΟΟΟ……，ΠΠΠΠΠΠΠ……，ΡΡΡΡΡΡΡ……，ΣΣΣΣΣΣΣ……，ΤΤΤΤΤΤΤ……，ΥΥΥΥΥΥΥ……，后面的就看不清了。 伽利略问：修士，你怎么看这些莫名其妙的字符？这些符号比小学生的笔记还糟。也许他曾经学识渊博，懂得真理，但是现在他一无所知。 修士不知道如何回答，刚刚看到的那些字符让他伤心，他说：“那么说这是真的了，他一定是疯了。是骄傲让他发疯的。骄傲是七宗罪中最严重的罪，这是一种潜在的罪，能考验灵魂，是诱惑圣人的唯一罪过。主教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因而疯了。” 伽利略说：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他的脑内的联结断裂了，他才疯的。告诉我，主教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修士低头说道：“开始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出现了问题。我发现他不止一次在做礼拜的时候不知所措，站在祭坛后面瞪着惊恐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他本来准确的判断力变得迟钝。作为主教，这些变化无法隐藏。有一天做弥撒时，一个富有的商人上来领圣餐。我们不喜欢这个商人，因为他是那种以财富衡量信仰的人。” 修士接着说：“这个商人跪在主教面前，眼睛半睁着，看向高处，双手合十在做祈祷。主教穿着他最好的长袍（虽然他的主教发冠有点斜），拿起圣体（圣餐面饼），不是说按惯例要说的话，反而问道：‘你确实相信这是主的身体吗？’商人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然后他闭上双眼，用困惑却真诚的语气说：‘我相信。’听到这个回答，主教左右开弓，扇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我就站在旁边，也许除了我没人注意到主教的这个举动。我看到商人似乎在犹豫：他是应该不做回应，还是应该大闹一场，哪种反应会危害到他的名誉？最后商人没有动，主教拿着圣体又问道：‘那么至少告诉我，你真的相信在你死后，你的灵魂还会存在吗？’”  修士继续说：“商人出于本能将头移向一边，不敢回答问题。主教提高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他大声地说：‘你真的相信在你死后，你的灵魂还会存在吗？’教堂里一些重要的人物听到这话，为主教感到羞愧，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商人偷偷看了看四周，低声说：‘我相信，求求你了，不要生气。’他还没说完，主教又一次扇了他耳光，说：‘虚伪的家伙，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灵魂就像火鸡的灵魂吗？它在地上啄食，看上去像颗桩钉，不停地啄啊啄。它就是啄木鸟的灵魂。啄木鸟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在啄食的那点地面，你的灵魂也一样，看不到其他东西。你就是一只自私的火鸡！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你的灵魂像只火鸡，在蹒跚而行！’” 费那离停顿了一会，似乎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接着他又说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做弥撒。从那以后，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我知道这个情况，他自己也知道。后来他越来越没有理性，很快他所有的能力都消退了。渐渐地他不会思考了，连续几个小时什么事情都不做，不是因为懒惰，而是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后来他忘了如何穿衣服，如何行走，甚至忘了如何吃东西：他用力咀嚼着水，却将食物整个吞下。”  伽利略问：他知道自己在哪儿吗？他能认出我们吗？ 笼子中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伽利略继续问：这么说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不会思考？他的心智去哪儿了？难道去追他在天堂的灵魂了吗？ 修士很伤心，说：“主教大人漂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有时候他好像在天堂里。虽然在傲慢的法官面前，他不能用言行来为自己的心智辩护，但是他的灵魂值得尊重。”  伽利略对着主教的耳朵大声问道：主教，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能认出我是谁吗？主教发出呻吟声，他的嘴巴几乎没有动。他闭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出几个词汇：“……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 伽利略大声叫道：看，费那离，他听得到！而且他知道我是谁！ “那么这就是他最后说的7个词汇了。”修士说，“我们的救世主被钉在十字架上也说了7句话。但这7个词汇只是他嘴巴说出来的，上帝知道他心里还想说什么。”  这时谁也不出声。过了一会，主教又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这次伽利略很仔细地听，终于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是……或……不是……是……或……不是……是个……”。 伽利略说：“这种方式或不是这种方式。他最后说的是这个意思。他最后剩下的智慧相当于二极管的智慧。” “这跟二极管有什么关系？”费那离问，“也许他是说他会见到上帝？” 伽利略说：我不知道。这种方式或不是这种方式。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伽利略其实在想其他事情。他又一次看到塞勒诺在毁坏人脑。他看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脑中广阔而壮观的复合体会断裂，碎成一堆二极管。也许很难准确测到Φ值，但是Φ值肯定在减少，就像主教那张枯萎的脸。如同吊灯掉在地上打碎了：吊灯挂得越高，掉在地上的水晶碎片就越多。人脑碎裂，思想就分裂为模糊的碎片；大脑皮层萎缩，意识也会枯萎；颅骨内空洞无物，灵魂爆裂，如同气球在虚无的夜空爆炸。  注解 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伽利略的审判者——罗伯特·贝拉明死于痴呆症，也许这一章的红衣主教代表的是所有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作者将其他一些人说的话归于主教。这些人的话语形成了奇怪的组合，包括尤利西斯、浮士德、但丁、莱辛、歌德、丁尼生等人的话语。贝拉明博学多才，事实上他确实写了两本书：《死亡的艺术》与《十字架上说的最后七句话》（The Seven Words on the Cross）。红衣主教写的词汇之一“虚荣”，也是一部戏剧的题名。这部戏剧是耶稣会会士雅各布·彼得曼（Jacob Bidermann）[\[2\]](#id_2_35)用拉丁文写的，讲述了一个知识渊博者的故事：这个人因他的圣人般的仁慈而备受众人称赞，后来他得了病，最后死了。但是他的遗体拒绝下葬，三次坐起来，最后大叫说自己有罪，要被惩罚下地狱，因为他犯了最严重的罪过：骄傲与虚荣——相信自己胜过相信上帝。一直以来，他对自己这些无意识的动机毫无察觉，而通过舞台表演，这些动机被表现出来，大家都看得出来。巴比伦铁塔就是人类骄傲的象征，铁塔的画像是老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3\]](#id_3_31)的作品，现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如果说这一章有人很傲慢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伽利略，不是贝拉明。贝拉明画像的来源不清楚。两张自画像是威廉·尤特莫伦（William Utermohlen）的作品，是他在被确诊患有老年痴呆症后画的。除了历史事实不准确之外，这一章还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对数字7的过分执著：最后7个词汇，7宗罪，7个月，7本册子，7个字符，还有很多7个词组成的句子。 [\[1\]](#id_1_46) 圣托马斯即托马斯·阿奎纳（约1225—1274），意大利多明我会神父，中世纪经院哲学派哲学家、神学家，自然神学最早的提倡者之一，托马斯哲学学派的创立者，被天主教会封为圣人。——译者注 [\[2\]](#id_2_34) 雅各布· 彼得曼（1578—1639）， 奥地利神学教授， 以其创作的戏剧而闻名。——译者注 [\[3\]](#id_3_30) 老彼得·勃鲁盖尔（约1525—1569），弗兰德人，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