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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与灵魂 人们并不清楚人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到脑作为思考与行为的基质所具有的重要性。的确,并不存在一个古代的日期,就在那时这个事实得到确立并在此后被广泛相信。相比较而言,钢的发现,也就是将碳加入熔化的铁水会使其变得异常坚硬,在古代是有案可查的。虽说如此,在史前时代,当人们观察到由于战争和事故所导致的严重脑损伤带来的可怕影响时,他们必定会大体上理解保护脑不要受到严重攻击的重要性。 人们都知道伟大的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前460—前377)考虑了这样的情况,并认为脑是我们所有的思想、感受和观念的基础。在如此古远的年代他究竟是如何获得了这样开创性的见解还未可知。作为一个医生,他必定在死于中风的人身上做过解剖,而且他也许还见到过头部局部受伤的士兵,这些伤与特定功能(例如视觉或言语功能)的丧失有关。或许他还见到过造成婴儿严重残疾的难产。和其他古希腊思想家一样,希波克拉底是一个自然主义者(naturalist),而不是一个超自然主义者。他在自然界中寻找事物如何运转的解释。他认为精神、诸神和来世的东西对于寻求解释这件事来说毫无生命力。相反,柏拉图(前428—前348年)则有神秘主义的嗜好。他认为我们每个人都禀赋有灵魂,它们在我们出生前就存在,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寄居在身体里,在身体死后又离开,快乐地安居在灵魂之地,而灵魂也包含着所有的绝对真理。这有点像是相信显示在你电脑屏幕停靠栏(dock)中的回收站(trash can)在你的电脑报废以后还继续存在——它去了一个虚拟实在的回收站空间。至少在西方的传统中,柏拉图的沉思开启了非物质灵魂——存在的二元论——的观念。印度的哲学家甚至比他还早就已经获得了类似的结论。 按照柏拉图的心灵理论,知性(understanding)和理性是由灵魂的材质负责的,而运动、知觉的基础等则是物质的材质——身体——负责的。在柏拉图看来,真正的知识是经由反思达到的,是一点一滴获得的,尽管在灵魂高贵的尝试——回忆起它在灵魂之地就已经知道的绝对真理——中,物质的身体会做出令人遗憾的干扰。 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尽管是柏拉图门生中的翘楚,但他的思想却更为坚定地扎根在物质世界中。就像希波克拉底一样,亚里士多德青睐自然主义。他主要诉诸物质的组织来解释事物是怎样运作的。作为一个医生的儿子,亚里士多德习惯于在医学的框架中思考身体和心灵。虽说亚里士多德的有关心理状态的观念复杂并容易受到解释的影响,但他明确地认为所有情绪状态(愤怒、恐惧、快乐、遗憾、爱、狠)实际上都是身体的状态。在理智(intellect)——例如当它从事数学时——是否也是身体的功能这一点上他没有那么明确。在此我们只需要明了如下之点就够了:亚里士多德有关生物体的思想是精微的,他对人类理性的复杂性也很敏感。就像他谦逊地的说的,“把握与灵魂有关的可信的东西是彻头彻尾的最为困难的事情”。[\[1\]](#id_1_9) 从神秘主义者柏拉图和自然主义者亚里士多德延伸出了两个西方的传统:二元论(灵魂材质与脑材质)和自然主义(只有脑材质)。在亚里士多德之后大约300年,基督教时代开始了。在基督教时代的早期,一个显著的观点是在基督徒死后,身体会复活,并且这个物质的身体会超升到一个月亮之上的区域。这并不需要柏拉图式的灵魂的观念,所要求的仅仅是身体。 毫不奇怪,关于允诺的复活与来世的生活会产生许多问题。人们想知道他们的身体会复活到他们的什么年龄(壮年时期、儿童时期,或者暮年?),一个截去很久的肢体是否会重新长上,伤口是会愈合还是会继续溃烂,复活后的丈夫会是第二任还是第一任丈夫(或者复活的人是否还会有配偶),等等。永恒实在是太漫长了,要远超过一生的时间,所以这些问题可不是琐碎无聊抑或纯粹学究的问题。 很明显,在身体复活的观念中有不协调的地方,因为身体在死后分解是众所周知的。使复活与人的身体的腐朽相协调的一种方式是证明在天堂,基督会将我们会腐朽的身体转变为精神的、不会消逝的身体。[\[2\]](#id_2_5)这多少借用了柏拉图的观念:在死后灵魂会回到灵魂之地,但与此同时,它也必定反映了基督徒的信念:当耶稣的身体超升入天堂,他改变了一切。更好的身体——荣耀的身体——是对信耶稣的神圣恩赐。精神性身体(spiritual body)的观念似乎有点像方的圆这样的观念,而这个观念究竟如何起作用的细节也自然是含糊不清的。 很久以后,在17世纪,勒内·笛卡尔(1596—1650)为心智的本性殚精竭虑。[\[3\]](#id_3_5)他知道脑是重要的,但他相信脑的作用本质上被限制在两个功能:①执行灵魂命令的运动;②对外部刺激做出反应,例如对皮肤的触摸或者进入眼睛的光线。他支持柏拉图的灵魂观念,将其作为关键来解释人怎么能运用语言,怎么能基于理由做出选择,在他看来,这些成就绝不是任何物理机制能够做到的。笛卡尔的想象为何会受到如此限制?要知道笛卡尔生活在17世纪,那时他所熟悉的最时髦的物理机械主要就是钟表和喷泉。尽管这些装置会让人印象深刻,但它们完全没有任何新奇之处。与此相比,人的心智却展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新奇之处,尤其是语言。要是笛卡尔也有机会使用我的MacBook Pro[\[4\]](#id_4_5),他的想象也许会伸展到更远的地方。 无论如何,笛卡尔的结论是所有心智功能——感知、思考、希望、决定、做梦、感受——都是非物质的灵魂而不是脑的产物。那么,他认为在脑与灵魂之间的信息传送在哪里进行呢?在松果腺,非常凑巧,松果腺恰好位于脑袋的中央。人们已经知道,松果腺的主要功能是制造褪黑激素,褪黑激素会调节睡眠与觉醒的功能,在身体与灵魂之间传送信息毕竟不是它的任务。笛卡尔并不是因为脑子糊涂才犯了这样的错误,相反,他聪明绝顶,尤其是在几何学方面。他之所以出错是因为在他生活的年代对脑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及至19世纪,有一些科学家,但主要是赫尔曼·冯·赫姆霍茨(Hermann von Helmholtz),认识到,就解释诸如知觉、思考,以及感受这样的心智功能来说,诉诸灵魂、特别的能量、超自然的力量和其他非物理的事物可能是一条死胡同。赫姆霍茨慧眼如炬,提出脑的许多运作并不伴随着有意识的觉知。他是在思考如下事实的时候,得到这个假设的,这个事实就是,当你环顾四周,你能够在不到半秒(500毫秒)就看到并估算出复杂视觉场景的大小,所有这些都没有任何有意识的思考。估算一个场景的大小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因为刺激你视网膜的东西只有光的不同模式而已。然而你看到了颜色、形状、运动、在空间中的相对位置,并且你立即就辨认出熟悉的面孔和其他对象。所以问题就是,从光的模式到“嗨,那是伊丽莎白女王”这样一个过程,脑是任何做到的? 赫姆霍茨的想法是,在你看到并识别出一个熟悉面孔的时候,脑已经进行了大量的无意识过程,而且进行得异常迅速,惊人的精准。对于这个过程的精确性质他并不了解,因为在那时对神经元的功能还几乎一无所知。然而这种过程以并行路径在意识层次之下出现了却是千真万确的。(在当前的语境中,我互换使用非意识的(nonconscious)和无意识的(unconscious)。在第8章,会更详尽地讨论非意识的脑功能的范围) 因此,赫姆霍茨正确地认识到脑必定进行了大量的非意识过程,要理解这样的过程,注意有意识活动是不够的。而且,如果意识过程和非意识过程是相互依赖的,仅仅通过意识活动来识别非物理的灵魂就不靠谱了,这就好像把一个人的鼻子看作他的整个身体一样。 到了20世纪中叶,当时的风气(steam)已经基本上摆脱了将二元论作为对思想、知觉和决定的解释。与其说单有一个实验就决定性地表明脑做出了心智的工作,比如看和决定,还不如说由于证据的不断累积,这些证据来自对神经系统研究的每个层面,从神经化学一直到整个系统,它们一起使得幽灵般的灵魂观念黯然失色。对于科学来说,这通常都是很典型的,一种根基深厚的范式几乎不会在一夜之间就发生转变,而是随着证据的积累以及心智在权衡证据中缓慢地重塑自身,不知不觉地,一点点地发生转变。然而,在特定的宗教氛围中,某种模糊的二元论仍旧很吃香。 证据的确是从诸多不同的方向积累起来的。例如脑的物理变化会造成据认为是灵魂的功能的变化,例如意识、思想和推理。吸入麻药,比如乙醚,会导致人们失去意识;注射像三甲氧苯乙胺(mascaline)或佩奥特碱(peyote)[\[5\]](#id_5_5)会导致人们经历鲜活的幻觉。神经学家报道了与特定脑区损伤有关的非常特定的功能丧失。如果中风发生在皮层非常特定的区域(梭形皮层),那么遭受中风的人就可能丧失识别熟悉的面孔的能力;而如果中风发生在一个稍微不同的区域,那就会导致遭受中风的人丧失理解话语的能力。而如果中风破坏了额头后面的前额叶皮层,就会造成社会抑制能力的丧失。所有这些现象似乎都指向了神经系统,而不是非物质的幽灵般的东西。 在仍旧死忠的二元论者那里,20世纪60年代的一项发现尤其引起了骚动。20世纪60年代,罗杰·斯佩里(Roger Sperry)和他加州理工学院的同事研究了这样一些癫痫病人,为了控制导致这些病人虚弱的癫痫惊厥,作为最后的手段,这些病人的两个脑区之间的连接被通过外科手术分开了。这些被研究的病人就是我们知道的裂脑患者。细致的实验表明在连接两个脑区的神经束被外科手术切断以后,患者的两个脑半区在认知上多少是独立的。更低的脑结构,比如丘脑和脑干中的脑结构,并没有被分开,因此在这里用了一个限定的表达“多少是独立的”。 在裂脑被试那里,每一个脑半区都可以独立地感觉到专门传输给它的刺激。例如,如果在被试的左手放钥匙,右手放戒指,然后要求被试用他的两只手指着他在每只手上感到的东西的图画,被试的左手会指着钥匙的图画,而右手会指着戒指的图画。[\[6\]](#id_6_5)裂脑被试甚至可以用两只手做出相反的运动——左手拿起电话,而右手要放下电话。或者,例如将一个视觉刺激只呈现给一个脑半区,另一个脑半区对此却一无所知。这是一个令人惊骇的结论。裂脑也分裂灵魂吗?灵魂应该是不可分的,就像一个核桃是没有分开的一样。但是裂脑实验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都看到:如果脑的两个半区被分开,心智状态也就被分开了。对于心智状态实际上是物理的脑本身的状态,而不是非物理的灵魂的状态这个假设,裂脑实验的那些结果是一个强有力的支持。[\[7\]](#id_7_5) 笛卡尔的灵魂概念与物理学的关系也并不融洽。它所面对的问题是:如果非物理的灵魂造成了物理事物中的变化,或者相反,那就打破了能量守恒规律。麻烦在于,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规律似乎囊括了所有的情况。但是,也许——仅仅是也许——这种打破也会发生。但是要怎样发生呢?即使极其笼统,也要回答是怎样发生的。能量怎么可能从完全非物理的事物传递到物理事物?灵魂是从哪里得到它的神力来达到这个效果?灵魂拥有什么类型的能量?这种能量可测量吗?如果不能,为什么?非常有趣,笛卡尔完全清楚那个问题,而且从来没有指望会解决它。 一旦你慢下来,仔细思考非物理的灵魂实际上可能是何种事物,不太妙的事实就开始敲打非物理的灵魂这个观念的可靠性。例如,不妨考虑一下在我的牙医“冷冻”我智齿中的神经,而我的“灵魂”不再在那颗牙齿上感到疼痛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对于我为什么不再感到疼痛,神经科学家有一个扎实的解释。将普鲁卡因[\[8\]](#id_8_5)(商品名称是奴佛卡因)注射到智齿的神经元附近,这会关闭神经元做出反应的能力。结果不再会有来自神经元的疼痛信号传送给脑。而且,我们完全清楚普鲁卡因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一个神经元要活跃起来,钾离子首先要被泵出细胞,然后当神经元受到一个刺激,钾离子通道会打开,钾离子会回流进神经元。普鲁卡因暂时阻断了离子通道,因此就阻止了神经元传递信息。随着时间的流逝,普鲁卡因的药力减退,它所造成的这个效果也就消失了。神经元做出反应的能力恢复了,疼痛感又再次降临。 对普鲁卡因是如何阻断神经信号的传递这个问题也有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因为这个解释给出了普鲁卡因发挥作用的机制的细节,很容易对这个机制进行检测,而且这个细节与我们通过实验了解到的疼痛与神经元的其他方面相吻合。这种与知识空间的其余部分相吻合的特征被称为融贯性(consilience):融贯性越大,现象与事实的一致和整合的程度就越高。然而,要注意,这种融贯性并不保证解释是正确的,因为有可能你的理论完全错误,但构成理论的点滴与片段之间恰好是一致的。 在牛顿那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牛顿认为空间是绝对的,像是一个空的容器,而且在每一处都是相同的。这个理论得到大量证据的佐证。然而,爱因斯坦猜想牛顿绝对空间的假设也许是错误的,质量也许会使空间弯曲。当爱因斯坦的预测受到检验并被证明是正确的时候,牛顿的理论就必须被抛弃,尽管它已经作为确然无疑的东西屹立了大约300年。空间并不是处处相同的,大引力物体,例如太阳,会改变空间的几何性质,这是可以测量到的。最终,爱因斯坦的理论要比牛顿的理论具有更大的解释力,也与不断发展的物理学更加融贯。 再回到我的智齿。对于普鲁卡因为什么阻断了疼痛,二元论者的回答能够匹配神经科学所提供的这种解释融贯性吗?还差得远呢。好吧,二元论者会说,普鲁卡因也作用于灵魂。但即使是非常笼统地说,这种作用是怎样进行的呢?它对灵魂做了什么——尤其是如果普鲁卡因是物理的东西而灵魂完全不是物理的东西?对于普鲁卡因的作用机制,二元论者的回答根本什么也没有说。不妨对比一下根据神经元做出的解释,这个解释完全是关于作用机制的。 原则上说,二元论者也能够基于实验炮制出一个细致的灵魂理论,他们也能够发现灵魂是如何工作的以及灵魂的属性是什么。他们的假设也能够被检验,实验也能够进行。原则上说,还可能有关于灵魂的自然科学,它会解释为什么当身体吸入乙醚时灵魂会失去意识,或者为什么当身体摄入致幻剂灵魂会产生幻觉。然而,实际上并没有灵魂的科学。且不说与身体之间做出的并不牢靠的对比(例如“灵魂不是物理的”,“灵魂没有质量或负荷”,“灵魂没有温度”),自从笛卡尔开始,这个假设在350年中就没有任何进展。奇怪的是二元论者,即使是笃信的二元论者,甚至都没有打算发展一个灵魂的科学,就好像对每一个它,只要说“灵魂做了它”就是一个足够的解释一样。其实,这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不能保证未来就不会有一个独特的灵魂科学繁盛起来,但照目前来说,脑科学似乎已经胜出了灵魂科学。这暗示灵魂科学已经穷途末路了,因为并不存在灵魂。如果你要下一个关乎身家性命的赌注,你会把赌注压在那一个假设上呢? [\[1\]](#id_1_8) The Works of Aristotle,Vol III,translated by W.D.Ross(Oxford:Clarendon Press,1931).De Anima I 1402a10-11. [\[2\]](#id_2_4) Catholic Encyclopedia,General Resurrection.Go to http://www.newadvent.org/cathen/12792a.htm. [\[3\]](#id_3_4) 我没有提及一个卓越的思想家,托马斯·阿奎那。亚里士多德对他有巨大的影响,但他仍旧必须在他的神学中处理基督教对身体复活的信念。这绝非易事。 [\[4\]](#id_4_4) 苹果公司出品的笔记本电脑品牌。——译者注 [\[5\]](#id_5_4) Peyote是仙人掌的一种,此处的佩奥特碱指的是从这种植物中提取的具有致幻作用的物质。——译者注 [\[6\]](#id_6_4) For a video of the split-brain patient Joe,go to http://www.youtube.com/watch?v=ZMLzP1VCANo. [\[7\]](#id_7_4) M.S.Gazzaniga and J.E.LeDoux,The Integrated Mind(New York:Plenum Press,1978). [\[8\]](#id_8_4) 一种局部麻醉剂。——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