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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由意志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吗?时不时地,我们会听到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这样的说法。这种说法实在是令人不安。它让人觉得当我决定为一次竞选活动捐款时,我原本就做不了其他的事情,但这有点夸张了,我可不是一个木偶,我原本是能做其他事情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些说法是什么意思呢?它们的意思是说你从未有所控制吗?这个意思太不靠谱,如果母熊尚且能运用自我控制,为什么你不行呢? 一开始我们就必须开门见山地表明自由意志在不同的人那里都意指什么,否则我们就会堕入混乱,就好像你和我在讨论备用轮胎(spare tire)[\[1\]](#id_1_61),你的意思是为汽车瘪胎预备的额外的那个轮胎,而我指的却是被称为“啤酒肚”的腹部赘肉。这些不同的意思完全不是同一回事。除了在日常的语境中说到自由意志的时候,我们通常的含义是什么这个问题之外,还有进一步的问题,即当一个人在搜集证据、权衡、向其他人寻求建议,以及在这之后做出决定的时候,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有关实际发生了什么的新发现也许会导致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修正自由意志的含义,这个修正可能很剧烈,或者,视人们做出的发现,修正的程度也不大。举一个与自由意志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例子,在19世纪中叶,人们相信原子是物质的不可分的单元,当人们发现原子实际上也有结构(质子、中子、电子等)的时候,原子这个词的意思就慢慢地变化以反映出这些发现。我推想人们也许会说:“好吧,看来原子是一个幻觉”,并弃用这个老词,转而起用一个新词,或许是微子(dinkytom)这样一个词。但实际上,人们并没有这样做。 就根本上来说,自由意志能够意指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第一,你的意思可能是如果你有自由意志,那么你的决定就不是被任何事情引起的——不是被你的目标、情绪、动机、知识,或无论什么东西引起的。按照这种说法,你的意志不知怎的就通过理由(无论它是什么)创造出了决定。这种观点被称作对自由意志的反因果(contracausal)解释。反因果这一名称反映了这样一种哲学理论:真正说来,自由选择是没有任何原因的,或至少没有任何诸如脑活动这样的物理原因。按照这一观念,决定的出现是没有前因的。德国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1724—1804)有大略与此相同的观点,而康德的当代追随者也持有这样的观点。 要我说,这样的想法也就主要是学院哲学家才会采纳的,牙医、木匠和农民是不会这样想的。[\[2\]](#id_2_53)当我在海滩遛狗的时候,我问那里的人他们觉得自由意志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做出过反因果的理解,一个人都没有。即使我是带着同情表述这种观点的,他们还是怀疑自由意志的这种含义能否被理解。他们并不认为在刑法中的判决要求反因果意义上的自由意志。律师们告诉我的也完全相同,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并不是说我做的是一次科学上有效的调查,但普通人给我的经验是自由意志有着与“反因果的选择”这种哲学含义不同的一种意思。 虽说是这样,倾向于赞同非物理灵魂的哲学家还是很容易想象灵魂出于理由而行动,而当灵魂这样做的时候,它并不是被引起去决定任何事情的。照这种观点,理性在没有原因的空间中运作,而理由并不是原因。 这个理论的一个问题是它将拥有一个理由并按照这个理由行动抬高到了一个近乎魔法的层次,但这样一种抬高却并没有什么帮助。一个知觉、一种情绪、一个记忆、对问题的一种解决方案、对一个行动的未来后果的一次评估、对证据的效力的判定等都能构成理由。所有这些当中的每一个都可以是理由,而它们全都涉及需要由物理的脑执行的功能,这几乎是肯定的。 一个相关的问题在于非物理的灵魂这个假设,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这是一个可疑的假设,它的证据实在是太薄弱了。第三个问题是,当我做出一个糟糕的决定的时候,比如在尝试着送鸡蛋的时候冲动地从布奇身边跑开,这个决定是由灵魂中的恐惧引起的,还是说决定是冲动做出的,比如那些完全由恐惧引起的决定,灵魂与这样的决定完全无关?只有好的决定才是由灵魂做出的,而坏的决定则是由脑引起的吗?这并不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问题。糟糕的是,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所有基于灵魂的策略似乎都是零时提出的,它们只是为修补特定的漏洞,而不是一个系统而强大的解释理论的一部分。 接下来是自由意志的第二种含义,我相信这种含义也就是自由意志的日常含义。[\[3\]](#id_3_51)如果你心智健全,打算做出你的行动,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并且你的决定并不是被强迫做出的(没有人用枪指着你的头),那么你就展示了自由意志。对此,还能有什么要求呢?而且,就实践目的来说,这个含义基本上已经足够了。我们都很熟悉自愿的、没有受到强迫的有意图做出的行动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们通常都使用有意图的和自愿的这两个范畴来做出不仅在日常生活中,而且在法庭上,有意义的区分。我称此为自由意志的常规的(与反因果的相对)含义,它也是用于法律语境中的含义。对此人们不应该有什么吃惊。 与寡头政治(这个词意指由少数人控制政府)这个词不同,自由意志的第二种含义并没有一个精确的定义。虽说许多科学的概念,比如电子或DNA,现在已经有了精确的定义,但情况并不总是如此。科学只有成熟到一定的程度才能提供这样精确的定义。而且,其他的科学概念,比如人格、成瘾、情绪障碍(mood disorder)并没有非常精确的定义,但我们一样能够很好地交流。所以缺乏自由意志概念的精确定义并不意味着我们会因此而糊里糊涂,它只是说这个概念就像大多数日常概念一样,我们可以有效地使用它而不至于不知所措。进一步,就像基因和蛋白质这样的概念一样,随着科学的发展,自由意志的定义会变得更加精确。[\[4\]](#id_4_43) 莫尔特·多兰(Mort Doran)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科兰布鲁克(Cranbrook)地方非常受人尊敬的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终其一生他都患有抽动秽语综合征(Tourette’s disorder)。[\[5\]](#id_5_33)就像他说的那样,时不时地他就控制不了地要重复做出整个一系列无意义的行动(摸鼻子、摸肘部等),而且嘴上还嘟囔着,比如“愚蠢、愚蠢”,这一切行动和话语都毫无理由。这些无意义的行动被称为抽搐(tics),这种行为被名之曰抽动(ticing)。多兰医生会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要做出进一步的手势,这时他会走到屋子后面,让自己屈服于这种强烈的冲动。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完全习惯他了,注意不到他的抽动。令人吃惊的是,当他要为病人实施阑尾切除手术的时候,他的表现完美无缺,完全不会有抽动的手势或者说出什么咒骂的话。在手术当中,他很安静,表现也完全正常。在手术完成以后,当他走出手术室,抽动又照旧出现了。[\[6\]](#id_6_31) 按照有自由意志与没有自由意志的对立,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多兰在房屋后面完全屈服于强烈冲动的这段时期呢?首先,我们应当抵制这样一个假设:他的行动要么是自由的,要么是不自由的,要么是自愿的,要么是不自愿的,没有介乎二者之间的地方。实际的情况是他只是控制能力有几分不同,而不是他彻底丧失了控制,也不是他具有完全的控制。他介乎于这二者之间的某处。如果屋子突然着了火,多兰不会还站在屋子后面抽搐。我们所有人都会时不时做出各种各样毫无目的的小动作——搔搔这儿或挠挠那儿,发出一声叹息,咬指甲,跷二郎腿。思考这种强迫性抽搐的一种方式就是它有点类似于那些人们熟悉的坐立不安,只是这种强迫性抽搐的欲望更加的强烈,行动也更加的仪式化。 有时候在参加无聊的讲座时,我要抽身离开的想法会越来越强烈。我必须要忍耐着待在座位上,假装在专心听讲,这实在让我很疲劳。多兰医生报道说去压制他想要抽动的欲望让他苦不堪言。也许我们之间并非迥然不同,也许只是在他的前额叶皮层多了一些多巴胺。 人们已经开始了解抽动秽语综合征的神经生物学,毫不奇怪,这一病征所涉及的是前额叶皮层中与自我控制有关的区域以及与基底神经节相连的区域。多巴胺与去甲肾上腺素这两种神经递质的差异也牵涉其中。[\[7\]](#id_7_29) 从这个抽动秽语综合征的例子中我们能够引出的重点是,非典型的情况,那些并不容易划归为自愿行动的情况,是大量存在的。有一些情况并不重要,所以我们忽略它们而继续做其他的事,而有些则非常严重,它们会出现在法庭的辩论中:溺死自己孩子的严重抑郁的女子、受到父亲虐待而枪杀父亲的10岁孩子、在一个下午就买两辆捷豹(Jaguar)汽车的患有狂躁抑郁症的患者、做出有关治疗决定的处在阿尔茨海默症早期的患者。 尽管所有语言使用者通常都隐含地知道诸如自由地选择这样的范畴有着模糊的边界和非典型的情况,但明确地强调这一点是有用的。一方面,我们会从在并不存在精确性的地方坚持要求这种精确性的欲望中解脱出来。在不存在精确性的地方强求精确性常常意味着你纠缠在词语当中而不是在解决问题中获得进步。此外,这样的观察也解释了在如何处理那些边界情况的问题上人们会有所保留。患有抽动秽语障碍的人有没有自由意志呢?是的,他们有时候能够控制,而有时他们根本没有控制。某些药物可以调节他们的抽动,而他们也可以向任何其他人一样做出完全理性和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此外,像自我控制、自愿的,以及自由意志这些概念的边界是模糊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有头脑且认真的人们在如何对成问题的情况做出判断这一点上有所分歧。我倾向于认为一个富有的女演员应该为她在商店里偷窃价格不菲的内衣承担法律责任,而你认为她是受到了不可遏止的诱惑的驱使,她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惩罚。这是一种边界的而非典型的情况,这一点与伯纳德·麦道夫(Bernard Madoff)操作了十数年的庞氏骗局(Bernard Madoff and his Ponzi scheme)[\[8\]](#id_8_21)不同。还要注意,在顺手牵羊的电影明星的例子中,也许并没有正确的回答,因此,我们要尽可能尝试化解我们的差异。 区分出典型情况与边界模糊的情况也意味着,尽管我们能够给出粗略的定义,但对我们来说,精确的定义——通过这样的定义人们可以用一种系统的方式把边界地带中所有杂乱的情况分拣出来——也许仍旧是雾里看花。 在涉及法律的场合中,决定是必须要做出的。总的来说,决定的做出依赖于复杂的法律框架,要带着善意和理解认识到许多的情况并不是一目了然的,并不存在一个恰如其分的范畴适用于这些顽固的情况。无论如何,在做出判断上的分歧也许会持久存在。 现在让我们回到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这个让人吃惊的主张。[\[9\]](#id_9_15)准确说来,这个主张是想要说什么呢?它可能意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取决于作者怎么看。例如,如果你是康德主义者,你就会相信自由意志必须摆脱所有先在的原因,真正的选择必须是由意志创造的,而这个创造是没有因果输入的。然后你逐渐意识到在真实的生物世界中,做出决定总要求因果关系。如此一来,你就会抛弃自由意志的康德式概念,然后宣布,“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简言之,你是在说反因果的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 是的,这一切都没错。但是如果反因果的选择就是人们想要说的,那么这种意义上的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这个主张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因为无论是法律、孩子的抚养,还是日常生活中的事情都不在任何重要的意义上依赖于这样一个观念:自由选择要求排除所有原因的自由。正像哲学家艾迪·纳米亚斯(Eddy Nahmias)已经表明的那样,普通人并不认为自由意志等同于反因果的自由意志。[\[10\]](#id_10_15)一小部分赞成康德的哲学家也许会对反因果的自由意志是幻觉这个主张感兴趣,但说到我们其余的人,这个主张有点类似于大张旗鼓地宣称被外星人绑架是虚构的[\[11\]](#id_11_15)。但真的就没有飞碟(flying saucers)在午夜时分降落到草坪上吗?哦,这个问题还真是机智。但要是自由意志是幻觉这个主张指的是其他的意思又会怎样呢?比如,要是它指因为我们的权衡与选择都有相应的神经机制,所以我们不可能有自由意志,情况又会是怎样的呢?对这样的问题我完全不知所措。为什么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呢?在他们看来做出真正的选择需要什么呢?一个非物质的灵魂吗?非物质的灵魂说的是谁呢?[\[12\]](#id_12_15) 如果自由意志是幻觉指的是在具有自我控制的脑和缺乏自我控制的脑或者自我控制能力降低了的脑之间没有区别,那么这个说法和事实就完全是南辕北辙了。正如我们上面讨论过的,那些区别是毫不含糊的,对那些区别的神经生物学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很多的了解。 虽然让一些人失望,但我必须要说,我怀疑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这个主张常常都是匆忙做出的,眼睛只盯着头顶或脚下,而忽略了中间广阔的空间。 尽管自我控制会随着年龄、脾气、习惯、睡眠、疾病、食物,以及会影响神经系统功能的许多其他因素而发生变化,但它并不是幻觉。虽然有这样的变化,然而通过剔除根深蒂固的冲动,演化总的来说确保了正常的脑有正常的自我控制。[\[13\]](#id_13_13) [\[1\]](#id_1_60) 在英文中,spare tire的字面意思是备用轮胎,因为形状的相似性,也被引申为腹部的赘肉,就好像中文里的“游泳圈”,除了字面的意思之外,也引申为围绕着腹部的赘肉。——译者注 [\[2\]](#id_2_52) 哲学家Eddy Nahmias(http://www2.gsu.edu/~phlean/)决定搞清楚普通人(也就是那些并非哲学家的人)是如何理解自由意志的。当他表明普通人对自由意志有一个普通的概念,这个概念与法律上的概念而非精致的哲学概念,比如笛卡尔或康德的概念,更为契合的时候,有些哲学家很是惊诧。请参见E.Nahmias,S.Morris,T.Nadelhoffer,and J.Turner,“Surveying Freedom:Folk Intuitions About Free Will and Moral Responsibility,”Philosophical Psychology 18,no.5(2005):561–84. [\[3\]](#id_3_50) 对于自由意志的这一含义,我既受教于Eddy Nahmias的更为系统的工作,也受教于我自己和并非哲学家的人们的谈话。 [\[4\]](#id_4_42) G.Lakoff and M.Johnson,Philosophy in the Flesh(Cambridge,MA:MIT Press,1999). [\[5\]](#id_5_32) 抽动秽语综合征是以Gilles de la Tourette的名字命名的,Gilles de la Tourett是一名临床医生,他在19世纪描述了这一病症。 [\[6\]](#id_6_30) 在加拿大广播公司的节目里,杂志上,以及Oliver Sacks在《纽约客》上的文章“A Surgeon’s Life,”(March 16,1992)都报道过多兰医生的故事,在Sacks的文章中,使用的是化名Carl Bennett。 [\[7\]](#id_7_28) J.F.Leckman,M.H.Bloch,M.E.Smith,D.Larabi,and M.Hampson,“Neurobiological Substrates of Tourette’s Disorder,”Journal of Child and Adolescent Psychopharmacology 20,no.4(2012):237–47. [\[8\]](#id_8_20) 伯纳德·麦道夫,美国犹太人,是美国金融界经纪,前纳斯达克主席,后开了自己的对冲基金——麦道夫对冲避险基金,作为投资骗局的挂牌公司。因为设计一种庞氏骗局,令投资者损失500亿美元以上,其中包括众多大型金融机构。——译者注 [\[9\]](#id_9_14) See,for example,Sam Harris,Free Will(New York:Free Press,2012). [\[10\]](#id_10_14) E.Nahmias,S.Morris,T.Nadelhoffer,and J.Turner,“Surveying Freedom:Folk Intuitions About Free Will and Moral Responsibility,”Philosophical Psychology 18,no.5(2005):561–84. [\[11\]](#id_11_14) 在这里作者的意思是说反因果的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这一点根本就不值一提,就好像根本没有必要去费力地宣称被外星人绑架不是真实的。——译者注 [\[12\]](#id_12_14) Daniel Dennett,Freedom Evolves(New York:Penguin,2003).See also my discussion in Brain-Wise:Studies in Neurophilosophy(Cambridge,MA:MIT Press,2002). [\[13\]](#id_13_12) J.W Dalley,B.J.Everitt,and T.W.Robbins,“Impulsivity,Com-pulsivity,and Top-Down Control,”Neuron 69,no.4(February 2011):680–94.